在院里候着的两个家丁走到徐虞身后。
余光里,扬起的椴木停滞在半空,在划出一道下垂的弧度后,实实地落到了她的背上。
力度以背为点,发散到四肢,徐虞只觉得四肢末梢刺冷骤起,而后背上一股灼热的疼痛陡然席卷,刺骨的北风吹来,竟未觉一丝凉意。
第二棍也在此时落到了徐虞还未缓和的背上,来不及消散疼痛的血肉再添一记重击。
她眼底骤然一黑,身子脱力往前扑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从前从未受过刑棍,她不知道,这棍子打下来会那么疼。
这还只是庭院的家法,刑部的刑罚,只会更加痛苦不堪。
徐虞蓦地想起父亲。他被自己检举,抓入狱中时,也受了这种刑罚,阿娘去看他,他在床上,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干涸的眼眶陡然湿热,徐虞垂下头,两行泪就此夺眶而出,划过脸庞时,在北风吹拂下,化作两道锋利的冰刃划伤她的脸颊。
天冬哭着来扶她,慌张地在她面前说着什么,但她耳边嗡声四起,几乎听不清她的话,随后一人上前将她强行拽到了一边,紧随其后的一棍朝她背上落去。
她双手撑在膝盖上,指骨攥紧了衣角,头上一丝不苟的发髻也在棍棒的挥舞下散开,碎发在北风的吹拂下,在她脸上落下一片痒,徐虞还没来得及去感知,又一记棍重重落下。
这次她直接栽到了地上。
脱力的身子如同一滩烂肉瘫在地上,四下下人不少,这番狼狈的样子,落在各人眼里,自是神态各异,颜面全无,但她已无力控制了。
喉间一股铁锈味翻天覆地地发作,一股恶心更是呼之欲出。
徐虞艰难地压下那股作祟的恶心,身子一起一伏尽力呼吸,带动着背上的痛意传遍全身。
她朝前上方梁瑶的方向看去。
刑数未定,家法轻重,全看眼前诵经妇人的意思。
她有些撑不住了。
但不知何时,她遣人带来佛串,降香黄檀佛珠在指间一颗颗转过,诵经者肃容念诵,并没有看到一侧格格不入的渗血衣衫。
一只手再次揪住了她的衣裳,将她身子扶正后,那沾了殷红的杖再次凝滞在空中,余光中十分显眼。
只不过,她将受的似乎并没有似她想的那般如期而至。
徐虞无法再去揣测这细微的变化,她惯常闭紧了双眼,绷紧全身去迎接这一击。
她不知道下一击她会不会就此倒下,但她下意识告诉自己应该挺直臂膀。
彼时寒风再度席卷,闭上眼前模糊的一片,徐虞隐约听到院墙边整树随风舞动的窸窣桂叶,随风飘了一院。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也听到了一阵细叶上的踏步声。
侧目一看,错乱扑叠在地上的叶片,清晰的叶脉在闯入她视线的一秒后,被一双岐头履盖住。
她好像见过这双鞋子……
她尽力抬头去看那隐匿在衣摆中的面容,恍惚中,不待她窥探,那步履的主人便开了口:“孩儿见过母亲。”
熟悉的低沉醇厚声线。
但在徐虞的记忆里,这股声线的腔调应当是高高在上且冷意凛凛,而非毕恭毕敬的温声细语。
梁瑶这才睁开了眼,满眼欢喜地起身,上下打量。
“玦儿,你回来了……”
江玦接住那双颤颤巍巍的手,温声道:“孩儿让母亲担心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梁瑶掩去眼角的泪花,正要拉人进屋,才忽然想起到仍在地上跪着的徐虞。
温声陡然转冷:“把她带到祠堂,让她在祖宗面前罚跪思过。”
江玦回头望了她一眼,淡漠的视线在她狼狈又显眼的背上一瞥,扶着梁瑶缓缓进屋。
徐虞的目光随着他的背影也进了屋里,一盏灯火齐齐落入两人的眸底。
只不过江玦眼底是荡漾在佛堂之下耀眼的金光,而徐虞眼底,则是跪在家族牌位前祭拜时敬仰肃穆的烛光。
供台上的蜡烛在北风的吹拂下有些式微,微弱地隐在蒲团上的两人。
“娘子,跪了那么久,休息一会吧,老夫人这会跟主君叙旧,肯定没空来盯我们。”
天冬陪徐虞跪在一边,看着她面容越来越苍白,忧心劝着。
徐虞望着桌上供奉的牌位,轻摇头否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且不说梁氏有无派人来巡,她终究是个外人,在江家不得人心,这祠堂里外的侍女,都不是自己的人。只有把这次惩罚乖乖认了,她才好回去,尽快想办法与许心联络上,若是节外生枝,最后找不到那个医官,就得不偿失了。
她身子跪得笔直,浅浅陷进蒲团的膝盖则不可控地微微颤抖着。
她忍住喉间那股血腥味,朝天冬道:“你回去看看防风怎么样,她伤得严重,得快些上药。”
天冬担忧地看着她越来越差的脸色,犹豫不决时,徐虞伸手推了她一把:“快去吧,我没事,不用人陪,防风的伤耽误不得。”
天冬这才起身,但在原地踯躅,还是放不下心。直到徐虞一声生气的“快走”,她才转了身。
“小姐,我看完她的伤就回来接你,你等我。”
话落,急促的脚步不断远离祠堂,须臾没了声响。
祠堂恢复了以往的寂静,午间的确回了些温度,院内的枝干上,传来了她今日听到的第一声鸟鸣,轻快清脆,脱离这个纷扰的世间而独立。
儿时在黔州,她与阿爹上山采药,悄然的林子里,到处都是这样的鸟鸣声,没有人迹,却生机无限。
她很喜欢这样的宁静。
只是静好停留地短暂,不待多时,脚步踩碎落雪的声音从身后的不远处传来。
徐虞刚松下的身子陡然绷得笔直,听着那脚步声渐渐逼近,一角玄色衣摆踏进她的余光。
江玦从婢女手中接过燃香,在徐虞身边的蒲团跪下,俯身进香奉拜,举手投足亦是虔诚。
而后长身起立,持香置于香炉。
燃香的味道也在此刻扑满整个祠堂。
徐虞极力咽下喉间的痒,正等着身边那人上完香后离开,不曾想余光里那抹衣摆未再移开,反倒是在一侧蒲团站定,令人捉摸不透的目光自上而下投射在她身上。
“官人是有何事要吩咐的吗?待妾受完惩罚,母亲气消,再同你商议?”
“我没什么事要同你商量的。”淡漠的声线在一侧响起,睥睨着她,“仅仅是来告诉你一声,许心要见你。”
话落,那衣摆才终于在朝门外移了一下。
而后那脚步又顿了下来,补了一句:“刑部只给你们留了一天时间,后日,她就要被押往刑场了。”
“为何这么快?”
“赵家人要求的。”江玦回头,目光扫过她那染着血迹的衣衫。
“祠堂不得见血,回自己院里去,这是母亲的意思。”
话毕,那衣角彻底脱离了徐虞的视线。
徐虞撑着地艰难地站起来。
跪了太久,身子还没回过神来,不受控地往供台倒去,慌张的两只手在撑住桌面的时候,不慎打翻了许多贡品。
几个脆弱的白瓷盘跌倒在地,碎成一片,刺耳的跌落声也止住了去者的脚步。
徐虞缓缓弯下身子,慌张的手越过碎瓷片去捡那滚落四处的果品,抓起的一瞬,指尖无意间划到瓷片的边缘,疼痛就此泛开,一下划醒了她有些混沌的脑海,清晰地看到指间流动的暗红。
她小挪几步去捡另一个被吹起的衣角遮了视线的苹果,将好不好听到不远处一个跟北风一样冷意凛凛的声音顺着北风的方向朝她吹来。
“把她扶回院里。”
一侧的婢女恭敬地行礼道是,随后步入寥寥无人的供桌前,帮忙捡起一地的果品,扶着徐虞的手。
“娘子,我送您回去,余下的事奴婢收拾即可。”
有了人扶,徐虞行走的艰难一下减轻了不少,原先在院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踪影。
回了院子,天冬给防风上药还没回来,徐虞便自己拿了药箱上药。
以往小打小撞,磕磕碰碰受了些伤,她也是自己处理,只不过这次伤的是背,她一人上药很不方便,只好松了亵衣,借着镜子窥清伤处,粗略抹了些药,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款式较旧的间色裙式样窄袖短襦,再加上一件披袄,不过一时便着装完毕,若不是唇边依旧苍白,根本看不出异样。
徐虞坐到梳妆台前,开妆奁揭了盒胭脂,血色慢慢攀上她的唇角。
合上胭脂后,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妆奁与铜镜,思索片刻后,合上了妆奁,拿了些银子系到腰间的荷包里。
天冬掀了帘子走进来,急切的神情在看到徐虞后才稍缓了些。
“娘子,你的伤可还好?我去了祠堂,那的人说你已回了院……”
“我无碍。”摸着她的手直觉冰凉,徐虞将她拉到火盆前,而后问道:“防风怎么样了?”
“背上的伤比较严重,好在打的不多,伤口上药后止了血,这会已经睡下了。”
“那就好。”
徐虞心稍稍放下。天冬看着她腰间的荷包,问道:“娘子,你怎么带着银子……”
“要买一些东西。”
徐虞简短解释着,“你去照顾防风,我去刑部一趟。”
不待天冬回话,她抬步匆匆出了院门,唤了下人准备了一辆马车,就往刑部赶去。
路过界身巷的时候,她叫停了马车,随后进了玉颜堂。
这是全司州最有名的胭脂铺子,司州各大家闺秀贵妇的胭脂水粉皆是出自此处。
店内人满为患,老板娘正在一群闺秀面前介绍着各式新品,徐虞一人进去,并无人注意。
她寻了个角落选好需要的螺子黛、花露胭脂和花钿等女子梳妆必备的式样,而后又挑了一只做工精致的螺钿妆奁。
徐虞将一应物件拿到柜前,等着结账时,身后窸窸窣窣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耳语声。
“这就是那个寡廉鲜耻的徐家女嘛?”
“那还能有假,便是她了。”
“怎么一个人来买胭脂啊?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好歹是江家夫人啊。”
“江家人恨死她了,哪还会对她好啊,换你,你愿意让这么一个人进你家门吗?”
“……不愿意。同她扯上关系我都不能接受……”
“谁说不是呢!”
窃窃私语的人群冒出一个极为张扬的嗓音,众人循音望去,便见一个衣着不凡的少女站在门口。
“娘子,一共二十两银子。”伙计算好账后报着数。
徐虞拿出银子放在柜上,并没有理会这一场在自己背后悄然掀起的波澜。
她作常往门外走,目光瞥了伫立在门口的少女一眼,见那少女盯着自己走来。
来者不善。徐虞想着牢里的许心,不愿再次多作停留。
她抱紧了那个妆奁,在即将迈出门槛的时候,那少女果不其然狠狠地撞上她的肩膀。
徐虞并不做理会,抱着妆奁上了马车,叫马夫朝刑部大牢的方向去。
趁着这段时间,她将螺子黛等一应物件井井有条地放进妆奁内,收拾齐整时,车外传来马夫的声音:
“娘子,到了。”
徐虞掀开帘子下车。
守门的依旧是之前那个通融过自己的狱卒,此时正面色极不耐烦地在挥手赶人走。
女子纤细的身形裹在轻薄的衣物里,求着狱卒:“拜托了大人,通融一下,让我去看看许心娘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