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闻九公主欲择伴读之事以来,姜棣棠连日闭户不出,勤修琴棋书画诗书之道。
凭其早年所学,名列前茅非难事也。然闻有京城第一才女靳扶楹同赴试,未知其深浅,故不得不谨慎备之。
蓝溪携食盒入,就瞧见姜棣棠正在一旁练习字画。一袭青白色襦裙更衬得人金瓒玉珥,般般入画。笔墨丹青,妙染成绘,玲珑挥洒处,自成风流。
蓝溪心中暗自赞叹自家姑娘之容色倾城,遂趋步上前,瞧清了姜棣棠于宣纸上所写的字。
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蓝溪只是略识得几个字,但未精读过什么书,只能略知此乃诗句,然其深意则未能深究。
姜棣棠搁笔,抬眸望向蓝溪,轻声问道:“何事?”
“九公主遣人送来点心数碟。”蓝溪将食盒置于书案之侧,将里面的点心一碟一碟地拿了出来。
蜜浮酥柰花,糖霜玉蜂儿,御爱玉灌肺,冰雪冷元子……
姜棣棠览及桌上琳琅满目的糕点,不禁莞尔而笑,喟然:“她这是愁我在长秋宫里吃不饱不成?”
蓝溪亦随之而笑:“九公主尚言,让您务必多用一些,饱则学力倍增。倘若考试不第,则会一一向您索债的。”
姜棣棠微微摇头,似对谢辞因之举颇感无奈。
谢辞因盼着自己做她伴读,近日常遣侍婢携些东西到她这儿来,每每附书片语提醒一两句。
姜棣棠启食盒之下层,见一笺,字迹稚嫩:折之,实在不行,我们去贿赂太傅吧。
姜棣棠叹了口气,谢辞因这思路倒是活络的,不过没有必要。
倒是谢辞因这字,该好好练练才是。
六月十三日。
晨曦未露,懒起画蛾眉,颊点胭脂靥。眸光流转盼神飞,华鬓錜簪绾云鬟。
今日乃世家贵女备选伴读者与谢辞因共学之日。姜棣棠难得起了个大早,她踏出房门时窥天色尚昏,如墨泼天,未知太后此刻是否已起身。
此念甫生,即被驱散。尚未至正殿,已闻太后笑语盈盈,这清晨,谁至长秋宫?
及入正殿,姜棣棠瞧见太后坐于主位,笑态可掬,而座下谢辞因神采奕奕,老者精神矍铄,少者神采飞扬,看来只有她自己犹如霜打之柳,萎靡不振。
“折之!你起的甚晚!”谢辞因闻动静回首,瞧见是她后眼神都亮了瞬,疾步朝她过来。
姜棣棠心内苦楚,这天分明就还没亮开,哪儿是她起的迟,是谢辞因起的太早。
然她不能如此直言,明面上仍旧恭顺地回话:“臣女给公主殿下请安,殿下怎得这么早到长秋宫来了?”
“我等你呀!”谢辞因执姜棣棠之手摇之,眨着眼睛问她,“今日我二人同往学堂如何?可不能让他人夺了折之去。”
“善虽善,然你们须先于此地用了早膳而后往。”姜棣棠还未回话,坐在上首的太后就先开了口,声音威严又冷肃,“贤妃何其不晓事,何能让你一人天未明即出棠梨宫?倘若磕了碰了,该是谁的责。”
“皇祖母勿怪母妃,”谢辞因复返太后身侧,撒娇依偎,语声甜软,“实乃吾自行悄然出宫,母妃并未知晓,皇祖母莫要动怒。”
“她是一宫主位,你的动向岂会无人告知与她。”太后又责了一句,随后看着谢辞因,终未多言,“罢了,哀家年事已高,亦难以约束你们。”
谢辞因又依着夸了太后几句风韵犹存,哄得太后欢颜,算是将这事儿过了。
虽然没有再提,可姜棣棠还是看出来了,太后并不喜欢虞明宛。
也不喜欢谢辞因。
只是口言关切,而所为殊不似有所挂念。
然此言亦不尽确,太后非独不喜虞明宛和谢辞因,是平等地不喜欢任何人。
与她无异,视其有利则稍加关注,即便无利,亦行面上之礼。
她是太后教出来的人。
等着姜棣棠和谢辞因用过早膳出门,天已大亮。
途中,谢辞因言无不尽,姜棣棠虽偶应之,亦无损谢辞因之热情。
倒是烦人的紧。
京中贵女昨日才入了宫来,今日又皆早起至学堂候谢辞因,或有备美食玩物者,意在公主前献殷勤,以图欢心。
故当诸女见谢辞因与姜棣棠同至,皆愣,旋即笑迎之,同她们见礼。
“给公主殿下和惠宁县主请安,两位怎得来的这般早……”
“臣女携宫外之玩物,未知公主殿下是否悦之……”
“公主殿下欲坐何位?此座可称意否……”
莺莺燕燕环伺,学堂之门为之围堵,群雌粥粥,掎裳连襼,混杂的脂粉味熏的姜棣棠有些难受,她瞧准了个缝隙钻了出去,离开那群人,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不少。
都城风水养人,养的这些名门之女皆清高孤傲,端庄明清,常自持甚高,万不可屈尊于人,受不得他人之辱。
然今在权威之下,亦市侩卖笑,只为争得所谓天家之名。
她们学的是诗书礼仪,明的是风骨气概,见惯了君子气高,却也曲意承迎媚豺狼。
何尝不可笑。
忽瞥见棋室内有一紫衣,瞻人儿丰容盛鬋羼风翥秀,眼波似饧眸光潋滟,抬手扶颚似微颓。
姜棣棠迈步走近,似是惊了那玄女,人儿抬头瞧她,怔了片刻后起身,言缓而柔,和煦若春风拂面:“臣女靳扶楹,见过惠宁县主。”
“原是靳家娘子,这我晓得,京中数一数二的才女。”姜棣棠点头以礼回之,复细细端详对面的人。
她原以为,所谓京中第一才女,应如袁柔歆之流,有才情且欲近天家。
今见有人独自对弈,不去亲近谢辞因,遂生好奇之心,揣度这或是哪家被迫而来之女。
倒不成想,竟是靳扶楹。
“哪算得什么才女,只是略识得几个字,学过些琴棋书画罢了。”靳扶楹摇头,随意应了姜棣棠一声,又转眸盯着那残局。
姜棣棠亦垂首看了半晌,此残局颇有难度,然若论胜负,黑红双方皆有可能。
周遭安静,靳扶楹本以为姜棣棠已然离开,抬头却见姜棣棠只静静立在原地盯着这残局看,于是笑了,温目盛愉,问人:“县主可要与我试试这局?”
“好。”姜棣棠顺势坐下,依着这个位子,她是黑方。
靳扶楹正举目向窗外,视线落在姜棣棠身后。姜棣棠不知靳扶楹在瞧什么,惟闻其声散于风中,不甚清晰:“那就比,谁能在九步之内,赢了对方。”
姜棣棠突然抬眼,盯住了靳扶楹。
她知道,这个局势,黑将棋正可乘九步之机破局。
而红方,绝无可能。
“为什么?”姜棣棠敛去一直端着的浅笑,神色转为清冷。
靳扶楹面不改色,但将眸光收回,直视棋盘,其声如瓷音泠泠:“料想先生稍后将至,若能在九步之内解开此局,则胜负分明;若不能,则作平局论之,县主以为不妥?”
“靳娘子知道,我所言何事。”姜棣棠摇头,仍直视靳扶楹。她观此残局不过数分钟,已可推知结局。而靳扶楹不知已坐此多久,以其棋艺,定知红将棋不可能于九步之内破局。所以她到底是为什么,会有此要求。
“红将棋难破于九步之内,而黑将棋则恰可。靳娘子知之,然否?”
“县主聪慧,应是深谙棋道。”靳扶楹忽复微笑,继而举首,看向姜棣棠,羽睫翕忽:“我知晓的,可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是她想输。
谢辞因那边喧闹,有人想着法子在逗九公主笑,姜棣棠循声而望,人围的太多,她瞧不见最中心的小姑娘:“所以这是靳娘子留在这儿不过去的理由,对吗。”
“不是,”靳扶楹也看了过去,目色难辨晦明,“我必须赢。”
姜棣棠突然沉默了瞬,不知如何接靳扶楹的话。
她原以为,靳扶楹的九步之内,是在影射她自愿放弃竞争伴读的机会。
可靳扶楹却说,她必须赢。
必须赢的人,会给自己定一个必输的结局吗。
姜棣棠忽然觉得,她其实看不清这个闻名京华的才女。
“县主未能洞晓我意,亦无需明之。”靳扶楹见姜棣棠默然,乃自续其言,“我必须赢,我会尽力。”
“可尽力不会必赢。”姜棣棠将视线重新放到了靳扶楹身上,“尽力,才是这世间痛苦的来源。”
围在学堂门口的人群突然散开,姜棣棠瞧见了迈步进来的严太傅。
两人同时起身,姜棣棠的话还在继续:“尽力,便意味着你没有十足会赢的把握。”
姜棣棠突然拉住了靳扶楹的衣袖,将原本朝着棋室外走去的人又带了回来,将人按坐在她先前坐过的位置上:“不要尽力,我就不喜欢尽力。我想赢,就会用十足的把握。”
“靳娘子,你会赢的。”
“像这样,就可以。”
姜棣棠语毕,旋身离棋室而去。
她未知自己何以与靳扶楹道此语。
或是因为在靳扶楹身上,她没看到那些贵女的通病。
谢辞因正在四处寻她,见她过来,即携其坐于首排之中。
而靳扶楹还在棋室里坐着,她面前,是黑色棋子。
她想,她明白姜棣棠的意思了。
七月初,伴读之选结果已揭。
在姜棣棠意料之中。
然其实,她的成绩与靳扶楹相同,只不过是在最后钦文帝问谢辞因要谁时,谢辞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她而已。
于是,于宫道之上偶逢正收拾行囊欲离皇宫的靳扶楹时,姜棣棠踌躇,未知应否致以问候,抑或靳扶楹是否愿见己也。
必须要赢,所以这对靳扶楹而言,应该很重要。
但这对她而言,更重要。
希望靳扶楹能赢是真的,但她亦说过,她想赢,就会用十足的把握。
她并非博爱之人,她想要的东西就只能握在她自己的手里。
既不会拱手相让,亦不会让别人有可乘之机。
“惠宁县主,”靳扶楹瞥见姜棣棠立于旁侧,乃自行趋前,“县主见扶楹而不语,莫非是不待见扶楹了?”
未及姜棣棠应,靳扶楹续言:“实则县主无需挂怀,扶楹研习百家之言已逾十载,虽未至孔夫子之仁,然亦明晓胜负之道。县主学识渊博,扶楹自愧弗如。况县主所授之道,远胜一伴读之名额。”
“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故或有败,然吾已竭尽所能,故无憾矣。”
听到那边靳家的车夫在唤她准备回程,靳扶楹笑着往回走去:“实冀能与县主结为知交。”
“下次,我会用十足的把握去赢。”
“那便,再会。”
姜棣棠目送着靳扶楹离开,期间未多言一句。
“伴读之位,于靳扶楹而言,重若千钧,其父命其必胜。如此归去,难免受十数日之禁闭。”紧随其后的袁柔歆走上前,在姜棣棠身边说道。
“是吗。”姜棣棠悠悠地看了袁柔歆一眼。
“诚然如是。靳扶楹事事欲争魁首,非出于己愿,乃其父所迫。”袁柔歆忽转视姜棣棠,问道:“我实好奇,惠宁县主既知此,心中可会有微末同情?”
当然。
不会。
“然此皆微末之事,不足挂齿。县主得九公主之伴读,可喜可贺。”袁柔歆亦不望姜棣棠答之,她就是见靳扶楹难得一败,锐气稍挫,想找个人诉说快感而已。
归长秋宫之途,姜棣棠总觉神思恍惚,若有所失。
或因靳扶楹之事,她忽地忆及其身。
世间谁人不可怜。
以至于撞上了一个人,她才堪堪回过神来。
“何为如此啊小县主,数年未见,投怀送抱的本事倒是精进不少。”
听闻久违而熟识之音,姜棣棠遽然昂首。
白衣胜雪,清辉朗月,风度翩翩。
边关几数载,仍旧萧然独绝。
再是相逢,姜棣棠惊喜不语。
一朵芙蓉著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