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儿”的意思,就是期盼得儿子。
水盼儿不喜欢此名久矣,当初去衙门办理购置宅子的事宜时,她打听了改名流程,回家后同阿娘和王嫖说了,便决定改名。
新户本上,“戚悦己”三个字赏心悦目,拿给水图南看过后,几个小妹妹争先恐后传阅,都嚷嚷着想要改名,要叫什么“黄鹂鸟”、“糖人”。
王嫖逐个安慰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娃,倒是挺有耐心。
角落里,水德音独自坐着,满脸鄙夷瞧着众人,嘴巴无声开合,看嘴型是在骂人。
淅沥的雨停了,天色依旧阴沉,堂屋的八仙桌被拉到屋子正中间充当饭桌,众人围坐下来,老四水君至忽指向屋门口,笑道:“我们一家都是女子,只有大姐夫是男人。”
被忽略的水德音:“……”
去厨房帮忙的于霁尘,正巧端着放了红炭的铜火锅进来,在老四声音落下时,看见了水图南那双躲闪开的眼睛——
不呀,于霁尘不是男人,她只是为行事方便而造了这般假身份。
戚淼接嘴说要小四快快长大,眉眼里皆是期待:“等你长大后嫁了人,家里的男人便多起来了。”
小四羞得不说话了。
水盼儿——不,是戚悦己,戚悦己也不说话,敛了眼角笑意,低头沉默,她娘戚淼也盼着她嫁人的,可是她嫁不了,更不愿意。
人多力量大,饭桌很快摆好,菜品简单,胜在热闹,王嫖还特意沽了半斤酒,庆祝戚悦己改名成功。
大家边吃边聊,铜火锅升腾起的热气,氤氲了满屋欢声笑语。
孩子们在玩闹,陆栖月边吃边给水德音煮好菜肉,再端过去门边角落。
他近来愈发隔应人,用在饭桌上毫不遮挡地咳嗽打喷嚏,还乱甩鼻涕,十分恶心人,便让他独自到旁边吃。
结果,大家吃得正开心,他接过陆栖月给他汤好的菜,一大口咬下去,立马吐出来,不满地把碗砸出去,刚烫好的热菜带着热汤汁洒一地:“不得命喀,你要烫死我?给我吃这么热的菜!”
陆栖月被摔碗吓一跳,戚悦己不冷不热瞥他,低喝:“不吃就回你屋里去!”
不说话的于霁尘也稍微偏过头来,像是在看水德音,又像没有,神色淡静。
水德音被喝得立马萎下去,不敢继续闹,恶狠狠剜一眼于霁尘,撑着拐杖瘸拐着离开。
陆栖月不放心,再次烫些菜端着去了水德音房间。真是周瑜打黄盖,两厢情愿,其她人对此也评价不得。
吃完饭天已经黑透,水图南没久留,与众人别过,趁着雨势小蹬上离开的马车,好像她和这一群人之间,并没有那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牵绊,包括和陆栖月。
她也觉得,自己骨子里是个冷漠又自私的。
“盼儿……悦己,”尚未习惯的水图南差点说错,轻拍自己嘴做为提醒,及时纠正了称呼,道:“粮价今日涨到五两一石,江宁城的米粮铺子早上一开门,半盏茶不到便售光,悦己说,家里的米面是你在不断供应,多谢。”
于霁尘吃饭时喝了几口酒,靠在角落里,似乎很累,掐了把鼻梁,声音微倦:“应该的。”
她做的许多事,都是基于那张婚册而应该做的。
“图南,”在水图南沉默着想说点什么时,于霁尘声音微哑问:“我能,抱你一下么?”
水图南身形微微一僵,这时,马车外忽然响起阵嘈杂,行驶平稳的马车冷不防停下,车内二人身体跟着一晃。
“东家,”车夫老潘在前面道:“主街上好些官兵,瞧着不像是守备军或者卫府兵。”
“不用管,”于霁尘半低着头,“我们改道就好。”
车夫调转马车另走别路,马车内的话题没有再续上。
昏惨惨的灯挂在车壁上,光线从侧上方落下来,水图南抿起嘴偷瞄闭上眼睛的于霁尘,良久,问:“是不是那几口酒,喝得你不舒服了?”
在她的印象里,于霁尘酒量不好,也不擅长饮酒。
“没有。”于霁尘再开口,声音更嘶哑些,她睁开眼睛看过来,清亮的眸子里,交织着复杂的潮涌。
那是水图南看不懂的神色,却让她想起方才吃饭时,于霁尘对她习惯性的照顾。
好像只要她在于霁尘身边,这人便下意识地处处照顾她。
但是,这次的照顾,让她心底隐隐生出些不安。
回家后,因为水图南在她二妹妹那里没吃好,于霁尘亲手做了份七宝擂茶来。
厅堂里,姓于的放下做好的七宝擂茶,眉眼间带着倦意,笑容依旧:“认识这么久,我还是经营茶叶的,竟然才想起来让你尝尝我做茶的手艺。”
水图南心里更加忐忑,鼻间也一时忽略了七宝擂茶的香味,主动拉住于霁尘的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要和我讲?”
于霁尘抽回手,去解身上的围裙,坐到斜对面去:“就是有些累,你赶紧吃,吃完我们早些歇着去。”
水图南不肯放弃:“平常你做那些事,我都不难打听到,可这回,你故意瞒着我,你是怕改稻为桑的事牵连我?”
于霁尘无声勾了勾嘴角,眉眼间隐约讥讽:“我们本就是契约合作,如今各自的目的已经达成,你重掌水氏织造,我顺利成为丝织龙头,至于其它的,你没必要知道。”
这人这般讥诮的模样,水图南曾经见过,在去年夏,水园的石榴树前,她就说了许多激怒人的话。
“街上那些官兵,莫非你晓得?”水图南刨根问底。
于霁尘不欲多言,起身吩咐门外的丫鬟:“待夫人吃好,便请夫人回卧房。”
“于霁尘!”水图南喊住她的脚步,试图做最后一点努力,“民失其田,国必失其民,国失其民,则未有不乱者,我不晓得你究竟在为你的主上做什么,可无论那位是什么身份,江州的百姓,难道就不是他的子民吗?!”
她不知一切是否还来得及,但从茗县到黄山县,在衙门还没有确认发灾时,江宁附近已经有了暴雨之下的难民。
她每年都会接触许多难民,每年,每年,她太清楚耕地于民,究竟重有几分。
“你购田,八石一亩,贱得百姓活不下去,若是不卖给你,衙门就会找借口投其下狱,直接没收其田,于霁尘,那些田,丰年价格五十石一亩,歉年也是四十石一亩的,你八石粮买田,是在逼百姓去死的。”
“你出来进去江宁城,就听不见一路上的生死哀泣?”
“百姓苦,从生到死,两手茧,两腿泥,我们不能这样欺负他们!霁尘,收手吧……”
“于霁尘!”
在水图南带上哭腔的劝阻中,于霁尘头也不回地离开,她喊也没用。
变故总是突如其来,毫无征兆,又仿佛在预料之中。
深夜,官兵闯进来时,水图南已散了发入寝。
她寻着纷杂声赤脚寻来厅堂时,于霁尘已被两名官兵一左一右反押住双臂。
她甫露面,立马被一名官兵扭住胳膊,按在旁边的椅子里。
家里来了好多官军啊,他们手里的火把将前院照得恍如白昼,那些人翻箱倒柜,陆陆续续冲进了中庭。
秧秧正在疯狂推搡押着于霁尘的人,拍着自己心口,急红眼眶,哭腔浓重:“是好人!好人!好人!”
秧秧的意思是,于霁尘是好人,你们抓错人了。可官兵们没人听得懂她哀恸而绝望的话语。
水图南像是被人抽走灵魂的木偶,被按在椅子里,强行看着眼前的一切,自己则失去了所有喜怒哀乐的情绪。
官兵嫌这个傻子吵闹,将人一把推开。
秧秧摔倒在地,爬不起来,失声痛哭,好像那年看着母亲父亲葬身火海,她便是如此的嚎啕。
秧秧哭声太大,被名官兵一刀柄砸下来,昏了过去。
这一幕,到底还是深深刺痛于霁尘,她挣开押解,上去给了那推人的官兵一脚,大力把人踹倒,继而扑上去抡拳暴揍。
其他官兵见到嫌犯反抗,兴奋地一拥而上,把于霁尘按在地上拳打脚踢一顿好招待,打老实后,像拖条死狗似的,把人拖走了。
地上被拖出道长长的血痕。
拖着于霁尘的官兵们撤走了,水图南踉跄着过去,坐到地上抱起秧秧,秧秧额角被砸破了,满脸是血。
另波官兵把这座宅子翻了个底朝天,值钱的东西被洗劫一空,不值钱的打砸个稀碎,说是找什么证据,也不晓得找到没,他们撤走后,时间已过子夜。
几个时辰前还干净整洁的宅院,转眼被抢掠一空,打砸损毁,其她人尽数不知所踪,于霁尘给秧秧买的鹦鹉挂在厅堂,也被摔死在角落里。
凌乱的家里,只剩下水图南坐在地上,怀里抱着昏迷的秧秧,看着官兵走之前,扔在她脸上的一纸文书。
上面写着,于霁尘参与造反了。
霍偃带人赶到时,就看到一片狼藉的厅堂里,身着寝衣的年轻女子在一点点处理秧秧的伤口,她身旁的铜盆里,涮巾布的水是血红色的,水盆旁边的地上,落着张缉拿于霁尘的官府公文。
“……”霍偃走过来,尽量声色温和:“把秧秧交给我吧。”
正在给秧秧擦脸的手停顿下来,水图南抬头,恍惚了一下,除去脸上毫无血色,神色竟是正常的:“是霍大人呐,你特意来带秧秧走的吗?于霁尘让抓走了,”
她偏偏头示意地上的公文:“您应该能打听到她被谁抓走了吧,对,她被一群陌生的官兵抓走了,不是江宁的官兵,我没见过他们。”
“是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联合的官兵。”霍偃说着,示意身后人来抬秧秧,“史泰第和任义村煽动百姓谋反,证据确凿,入夜时分已秘密下之总督衙门大狱,千山牵扯其中,免不了牢狱之灾。”
在飞翎卫把秧秧背起离开后,霍偃伸手扶了要起身的水图南一把:“汤若固也已被飞翎卫抓走,江宁现在有些乱,你暂时先跟我走吧。”
认识以来,难得听霍偃说这么多话,那边有个做飞翎卫打扮的高个子的女子,背着手在厅堂里晃来晃去地看,水图南好奇地看过去一眼。
而后她仰脸看霍偃:“是于霁尘安排你带我走的?”
“不是,”霍偃道:“是家母。”
那边的女飞翎卫转身看过来,水图南反应了片刻,才想起来霍偃的口中的“家母”,是于霁尘的亲生阿娘于冠庵。
水图南摆着手摇头,又把鬓前散落的头发挽到耳后:“多谢于奉笔好意了,不过我看那些官兵也没有要刁难我的意思,我就不叨扰霍大人了。”
霍偃明显没想到会被拒绝,一时顿住,那边的高个子女子笑出声,完全没有办差时的沉稳,指着霍偃哈哈道:“你演技不行,被看穿啦!”
在一片狼藉的厅堂里,这位的说笑声格外明朗。
“持岸,”霍偃稍偏头,低声叹,“不要看热闹了,过来帮忙。”
可怜小霍指挥使,在飞翎卫北衙说一不二,却对千山的“夫人”束手无策。
这位持岸,正是黄山堤决堤那夜,帮于霁尘深夜出城的飞翎卫百户李持岸。
霍偃身上背着不可为外人知的秘密,故而自幼扮做男儿郎隐藏身份,李持岸比之而言光明正大,走过来胳膊搭住水图南肩膀,语气轻快得仿佛于霁尘下大狱不是什么大事:
“你还是同我们一起住几天吧,五十万匹丝绸生产的事落在那几人手里,你身为承办官商,免不得要到飞翎卫走一遭。”
她诱惑道:“你暂时住到飞翎卫监察寮,你好我好大家好,走吧。”
说着,她半推半拉着带水图南走,中途被霍偃扔过来一领披风,顺手给水图南披在了身上。
“等等!”
在即将登上马车时,水图南忽然挣开李持岸半挟持的手:“劳烦稍等我片刻!”
她转身冲进那个熟悉的家门。
“呃……”李持岸一摊手,“我要不要跟过去看看?”
霍偃眉梢轻轻一扬。
李持岸一声笑叹,提步去跟:“千山可欠了我大大的人情喽。”
没多久,水图南出来了,抱着只瑟瑟发抖的三花狸奴,自觉钻进飞翎卫的马车。众人悄无声息来,悄无声息去。
高头大马上,李持岸稍稍靠近霍偃,纳闷儿道:“千山媳妇就回屋找猫和鸟去了,猫在卧室房梁上,地上有只死翘翘的小鹦鹉。”
“我猜,”她道:“那小鹦鹉,和死在厅堂里的那只,原本是一对。”
“奇怪,”李持岸歪头不解,“千山不是最讨厌猫猫狗狗之类的东西么,家里怎么还又是狸猫又是鸟啊。”
霍偃简洁道:“自然是有人喜欢。”
“可怕,”李持岸打个寒颤,得出结论道:“人果然不能碰情情爱爱那些玩意。”
“嘿嘿。”黑子在旁偷笑出声。
被李持岸佯嗔:“笑个啥?”
黑子赶紧收敛。
霍偃难得参与别人的插科打诨,道了句:“不过是劫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