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尚相现下在他们面前匍跪于地,口称“罪臣”。
容聘坐于堂上,看向着青色便服的尚可薪,冷然道:“前朝身无官职,何须称臣;今朝位极人臣,何须称罪。尚相这句“罪臣”岂非荒谬?”
尚可薪低着头,声音微颤:“小生愧对殿下,不愧对百姓;愧对前朝,不愧对大容。”
“既做了风宿恒的狗,何须来污我们的眼?”容聘面色一凝,只把灭国之恨发泄:“谁稀罕你的愧对?今日来耀武扬威,不怕我们捏死你?”
尚可薪心中叹息:“小生五年来腼颜人世、寝食难安,得知两位殿下安好,喜不自胜,特来拜见。”
“既非纯臣,还要作态。”容聘道:“滚!”
尚可薪跪地不语,现出落寞之色。
堂上一直沉默的容绽开口:“尚相是尚御史的嫡孙?表字可薪?”
为着容绽平和的语气,尚可薪眼中一亮:“是,祖父正是御史正侍,小生草字可薪。”
“可薪。”容绽道:“起来回话。”
容聘看向容绽,怒道:“皇兄!”
对这贰臣何必客气?
容绽不理他,只道:“如今我兄弟不过一介平民,可薪无须口称殿下,徒惹是非。五年前即选了这条路,就独自走下去,可薪口口声声忠于百姓,这份愧对,便在实干中自行消融吧。想在我们这边讨得谅解,却是找错人了。”
尚可薪闻言,心下也是恻然。
这五年来,他日夜告诉自己,我是叛了前朝,可我没背叛百姓。百姓安,我心安。
但这颗心到底不能安的。
尚家因他当年投诚,才在改朝换代的浩劫中得以保全,但尚御史感佩司文阖府自焚的忠烈,被家宅出了这样一个奸佞之徒气到吐血,划族谱,一顿毒打将尚可薪逐出府。三日里全府搬空不知所踪。即便之后查到他们搬去千林镇,尚可薪也只能默默关注,再不敢踏足家门。
他并不天真,今日来,并非为了祈求前主谅解。
但这个头,他必须来磕。
这位昔日的神官长大人如今目不能视,话意却比其弟犀利得多,尚可薪起身,站在堂上道:“说的是。”
容绽请他坐下,道:“今日可薪即来,说说吧,五年来朝中什么情况?”
容聘一想,对啊,贼人送上门,何不从其口中探知更多?
这问题看似简单宽泛,对尚可薪来说却不好答,让他怎么说呢?
说这些年大容国泰民安,百姓日渐富裕,国家井井有条?那不像在讽刺前朝?
说这些年也就这样,和五年前差不多,也没多大建树,那岂非讽刺自己?你都向敌人投诚了,结果也没整出个子丑寅卯,你图个啥?
尚可薪心里一转才道:“这几年大容有几件大事,一是修永嘉,二是普及限借令,三是容幸互通,四为安置遗民,最后一件,设平音堂。每一件都有十分的难处,朝中从上到下夙夜难安。”
前两样容绽知道,但还是让尚可薪详述一遍,而后三样,则听得更为仔细。
所谓“容幸互通”,是指大容想尽一切办法吸引辛丰的人和货来此地,同时让大容的人和货去辛丰。
单单这一条,下面就含七条令则,包括鼓励海业、扩充工坊、引入辛丰工艺、拓宽全国官道、在两国多处互设集市、笼络辛丰贵人倾向大容、扶植外来武林和仙宗在大容设分坛。
每条令则都是厚厚一本文书,记载了详细的负责官员、时间进度、定期评审、经验记录等等。
“设平音堂”,则是将原本遍及大容的诗社改为平音雅集,任百姓自由出入,可以在一个像茶馆一样的地方高谈阔论。
每日有朝中推行的文集至城役,再由城役在雅集上宣读,内容以政令和政论为主。百姓可在雅集上自由论述前朝,或者非议今朝。
第一年,百姓群起激愤,天天痛骂窃国大盗大容王;第二年,听得多了,也有人开始关心起政令,虽还在骂,注意力却逐渐移到对国政的议论上;第三年,容幸互通的利处越发显现,各地缺人缺货,很多百姓今日看左边邻里找了个赚得极多的活儿,改明儿看右边邻里做生意赚得盆满钵满,一时人人都把注意力放在机遇上,雅集就成了乡民们互通有无、出谋划策的好去处;第四年,很多因限借令得益的百姓再听不得有人说今朝不好,但凡有人还在雅集上怀念前朝,就会被群起攻之;到了第五年,再去雅集,根本就听不到什么关于前朝的言论了,百姓们更多议论的是眼前的事怎么做,未来的路怎么走。
修永嘉是倪煌的事,容幸互通则为钟雄主理,而普及限借令、安置遗民、设平音堂则全数由尚可薪主事。
即便是五年的浓缩,要说尽也费工夫。这日尚可薪说了一个多时辰,兜着分寸,便即告辞。
而隔日,应着容绽的请再来司军府时,却被容绽带入花园,在小亭中清茶一盏,两相对坐。
尚可薪见容聘不在,只有容绽一人,而他又以礼相待,心知今日只怕容绽要问他一些堂上不便言道的东西。
果然听容绽寒暄后直言道:“可薪在大容王麾下五年,如何看待风宿恒这个人?”
照说对前朝皇子议论今主并不妥当,但正因尚可薪了解如今主上是怎样的人,听容绽如此问,到真生了想要倾诉的欲望,且今时今日大容言论自由,这番话便是放到雅集上,也是大可说得的,于是尚可薪道:“在下不敢妄议,但可以说说五年来的感受。”
“五年前刚接手政务时在下诚惶诚恐,思虑极重,但这感觉并没持续多久,因为昨日和您说的每一项细则,每一款条文,都是大容王纠集重臣,和在下一起,日以继夜条分缕析定出来的,一开始大家都不适应盖浇会……”
容绽:“盖浇会?”
尚可薪道:“因为小朝会时间长,大容王到膳时便让呈上盖浇饭。啊,盖浇饭就是一个大碗上放些菜,人手一碗,一面吃一面讨论。久而久之,大家便将小朝会叫盖浇会。”
“大容王素来能言善道,把臣子们说得热血沸腾。而在盖浇会上大伙儿也不怕说错话,讨论到热烈处争吵也是常有的,但这从来不是个事。”尚可薪忆到此处,嘴角擒笑:“我们一开始还诚惶诚恐,可大容王不当回事,久而久之我们也不当回事,把事讨论出来才是正经。”
“这盖浇会少说举行了百来次,后来政令定下,施政时都是微修,这几年会才少了,但诸位臣工还是怀念盖浇会的。”
“您问我如何看待大容王,在下无法一言蔽之,只能说说他不止一次和我说过的话。”
“他说,可薪,十年后脱胎换骨的大容不单靠你,不单靠我,而是靠我们。商定时多推演,定下来大胆做,你背后有我。”
这句话他听了多年,但此时脱口而出,眼眶还是热的。
当初投诚是为百姓,为自以为的一腔热血,但五年过去,午夜梦回时心仍在沸。只不过如今他的热血为的是这句响当当的话——大容的昌盛不靠你,不靠我,靠我们。放心去做,你背后有我。
尚可薪凝视沉思的容绽:“在下浅薄,确实,至今能让在下沸血的只有两人,一是前朝沈部像,还有一个,便是大容王。”
容绽从沉思中回神,惊讶道:“前朝沈部像?沈兰珍?”
尚可薪道:“是,在下与沈部像结识于六年前大容出征那次,她是副将,在下当时也随军。”
容绽前倾,现出难得的激动,衣袖下手握成拳。
他只知沈兰珍被派去东线抗敌,再之后就是屠戮父皇,中间过程他问过英迈,得到的回答只是沈兰珍兵败回銮,怕陛下责罚,才行大逆不道之事。他觉得沈兰珍是因为亲子被屠而暴起,可英迈却是另番说辞,真相如何他也猜不明白。如今听尚可薪这般说,倒是知情人,终于可以问个清楚。
叙起前尘往事要比议论大容王轻松得多,事过多年,如今说来,尚可薪仍历历在目。
当下滔滔不绝,跟容绽细说当年沈兰珍面临的困境。她力谏,却被英迈抽鞭,之后派他到缥缈城用一招空城计诱敌,利用双龙峡地形灭了敌军主力。
再之后,便是被俘和出逃,好不容易回到城门,却被嘉和帝无端指责,最后酿成惨剧。
说到这段,尚可薪虽对嘉和帝态度恭敬,言辞间却多少流露出为沈兰珍的不平之意。
至此,容绽才知当年东线战场居然发生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
他越听心越坠……这些计谋,这些大智,绝不可能出自养在深宫的沈兰珍之手。
这便再次印证之前猜测——这个沈兰珍,不可能是原本那个!
他细想过程,忽问尚可薪:“你说她安排两人在洞里烧出灰烬,利用山壁孔洞放大至对面洞壁,以便迷惑来军,让他们以为下风道是鬼蜮?”
尚可薪道:“是,沈部像带我们去洞中演示,但白日天光大亮,我们没见到对面倒影,晚上才试成功。”
容绽深吸口气,用难以抑制的激动语气问:“她可有说,这是什么原理?”
尚可薪回忆一下:“沈部像说,这叫小孔成像。”
四字一出,仿若惊雷,劈得容绽当场呆愣。
之后尚可薪说了什么再听不进去,尚可薪也看出他神思不属,便即告辞。
容绽送完人,在门口站了片刻,忽然叫来阑珊,急道:“跟我回万仞山。”
阑珊惊:“现下?要叫二殿下吗?”
容绽摇头,让阑珊指路,径直御剑回到万仞山山脚。如今入山口有兵值守,知他原本就是山上的,赶紧报于上面。谁知等了很久,上面传话下来,居然不允他们上山。
阑珊怒道:“这山头原本就是我们的,凭什么不让我们上去?”
可怎么争理,士兵只做不理。阑珊对容绽道:“咱们走吧,不稀罕。”
容绽却不肯离开,只让人每过一个时辰上去通报,自在山下等待。
…………
“为什么……要毁房子?”
“他们伤害你时,想过这一切怎么得来吗?”风宿恒语气不善:“他们忘了!我就让他们回到曾经的一无所有!”
“你就知道惩罚!”栖真醒来时心痛难当:“可里面还有……花千树,我们的新房……香满路里还有我的书稿……说毁就毁了?”
风宿恒看着床上的栖真,她刚吐过血,面色惨白,在素青的金针下抢回一口气,可她现下做什么?瞪着他质问?若非手动不了,只怕她恨不得一巴掌扇上来吧。
这两日好不容易能顺溜地说上两句话,谁知柳絮回一来,瞎说一堆,害栖真吐血又昏迷。
他就不该让柳絮回来。
风宿恒按捺着情绪,安抚道:“房子倒了可以再建,根本不算什么,你别急,先把伤养好。”
“再造……都不是原本的花千树了。”栖真恨极:“摧毁只用轻飘飘一句……重建也只需轻飘飘一句……对你来说……是不是没什么东西值得上心?”
风宿恒面色一变,仍竭力用平常语气道:“你在我心。”
搁平时这是真挚的表白,现下却像水滴入油,瞬间让栖真炸裂:“你下令的时候想过我吗?……有想过那是我们花多少心血造起来的房子吗?有想过……里面有我花了多少时间写的书稿吗?你没有……你只想发泄你的怒火……你只想给他们惩罚。”
“惩罚他们哪里错?”风宿恒终于决眦:“当初就不该随你,不该让大容这帮人留在山上。我早该派兵把山头围成铁桶,什么流民,什么容聘,滚蛋!这事就不可能发生!”
“惩罚?”栖真决绝道:“你能惩罚自己吗?能直接给我一刀吗?……所有的冤冤相报……头上难道不是你,不是我吗?”
风宿恒咬紧牙关,腮帮鼓起,明白了栖真意思——那些她未道出口的真实想法。
她在怪他、怨他。
打她的是容聘、是流民,但让她置于那种境地的,却是他。
是他风宿恒!
当初为何要侵略,为何要破坏?不侵略大容就找不到她吗?
栖真哪在说房子的事,她真正想说的是,把我害得那么惨的人是你,是你以爱的名义把我拖向地狱。
风宿恒背在身后的手青筋暴起,退一步,转身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