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谁让你跑到那里去的!”
杨九楠刚踏进自家院子里,就被杨氏劈头盖脸一顿骂。
杨氏名为刘翠,五官生得分明,尤其一双眼睛微微凹陷,每次生起气来直直地瞪着人,都显得格外的凶。
杨九楠不敢看她:“我只是看到……”
“看到什么?”杨氏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我是不是说过不许你再和那些东西扯上关系?几天前那老妪就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就死在我们村外头了,别人家躲还来不及,就你巴巴地上去给人家送葬,现在怎么?真想当棺师天天干那些不吉利的死人差事?”
“娘!”杨九楠气急地喊了声,“不是这样的,我只是看到有人迷路,而且您为什么总是对棺师有这么大偏见——”
“没有为什么!”杨氏一口打断他,“不管那宅子里到底是什么人,我说不许靠近就是不许靠近!今日我要去镇上,你给我待在这里,但凡你今天踏出家里一步,以后哪里都别想去了!”
“娘!”
“哐啷”一声,只剩杨氏重重地甩上了篱笆门,看都没再看一眼茅草屋前自家的儿子。
另一边棺师祠中,桃挚拖着自己的牌匾一个转身,和来人面面相觑。
桃挚正琢磨着说点什么缓解一下这个尴尬的氛围,就见桃无舟面无表情地从祭堂中走到她面前,淡声重复道:“不吉利的死人差事。”
“……”
她放弃地蹲下来,掸了掸牌匾上没被扫干净的灰:“得,本来骂一遍,现在骂两遍。”
桃无舟瞥了眼背对自己的人,冷笑一声:“她要是知道你给她儿子盖过茅草,许是还能再骂第三遍。”
桃挚宝贝地摸摸自己的牌匾,对着死角的细尘吹了一口,脸上看不出情绪。
说到底,做了那么几百年的棺师,有些话她也不是第一次听了。
棺师能够通灵,能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干的更是普通人最避讳的活儿。
不吉利也好,不是人也好,别说是她,整个往生门里出去的棺师估计都听惯了。
大部分时候她都不会放在心上,可能只有很偶尔的偶尔,她会有那么一点点想不通。
比如现在。
“不过您说,”桃挚嘟囔道,“明明心都是肉长的,脱了棺师籍也都逃不掉生老病死,我们怎么不算人呢?”
“杨氏骂的是不吉利,没骂你不是人。”桃无舟答。
“哦不好意思。”
桃挚正打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般略过这个矫情的话题,却听桃无舟突然又接了一句:
“因为他们不会在意。”
桃挚背影一僵,调转头来。
“他们不会在意你想什么,不会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更不会在意你所承受的痛苦与他们有什么关系。”桃无舟垂眸看着她,那眼神中有些说不清的意味。
半晌,他才慢慢移开视线,“所以我告诫过你很多次,不要——”
“——多、管、闲、事。”桃挚从地上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尘土,“三师叔,我都这样了,就别对我说教了。”
“……”
“对了,”她及时转开话题,“您怎么来了?是不是有生意了?”
总算聊到正事。
眼见天色都大亮了,桃无舟也懒得和她废话了:“是有一桩生意,没人愿意接。”
“没人愿意接?烧的钱上没写棺师的名字?”
“写了,”桃无舟道,“写的原家棺师,但原家嫌这生意太难做,愿意出三倍价钱让出去。”
一听三倍价钱,桃挚的眼睛噌地亮了。
桃无舟提醒她:“先别急着答应,我劝你好好想想,毕竟这个人是——”
“我接!”
“……”
行,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桃挚还真没听进去。
以前她这里门庭若市的时候,什么难做的生意没有做过,最后不都将残缺补得完完整整的。
桃挚的本事,桃无舟也不是不知道。
虽然平时闹腾了点,但别的不说,就棺师的生意,从来没有能难倒她的。
他还想再说什么,可看看眼前人这缺钱的模样,他默了默,道:“罢了,我先把来客领过来,你见了再说。”
桃挚嘴一咧,抱起擦干净的牌匾,屁颠屁颠地跟上了往外走去的桃无舟:“谢谢三师叔!你一会儿什么时候来啊,我就在这儿等你。”
话问出去,半天没得响应。
抬头去寻,只见桃无舟停在她家门口,微微偏头,无声无息地看向了另一处。
桃挚顺着方向看去,恰巧对上遥遥投来的目光。那边杨九楠远远地见到他们,慌里慌张地作了个揖。
“您也发现了?”桃挚脸上维持着笑模样,不动声色地对身边人说道。
“嗯。”
“那您觉得要不要——”
“我刚刚说过了,”桃无舟神色平淡,“不要多管闲事。”
桃挚静了瞬,还是没憋住:“可是您不是看见了吗,那老妪的亡魂把那小子当作棺师,跟上他了。”
……
“九楠?怎么傻站着呢?”
门对门的两家,两道篱笆门只隔了个荒土小道。
“哎,李婶儿,您起了。”杨九楠应声回头,和对面的人打了个招呼。
等他打完招呼要再望过去,视野已被出来洗菜的李氏遮住。
“和你娘又吵架了?”李氏放下手里的铜盆,朝里舀了瓢水。
杨九楠这才收回视线。
只是还没等他答话,又听李氏说道:“唉,不过你娘也不容易,你爹走得早,你能长这么大还不都是靠你娘一个人把你拉扯大的?”
那教育人的模样,俨然忘记了自己昨天还和杨氏大吵一架。
杨九楠面色有些难看,动了动唇,没说话。
有些话自从他记事起,便像刻在脑子里似的,谁见他都要说上两遍,仿佛谁不说便是坏了规矩。
他垂头无言,正想告辞,却突然感受到肩膀被一股无名的力拍了拍。
“怎么了?”李氏见他盯着左侧的虚空一片发愣,奇怪地问道。
“哦,没什么。”杨九楠慌忙回神。
见他这心不在焉的怪样子,李氏又压低了几分声音:“何况你娘也没说错,那些个儿都是能看见脏东西的,哪儿能是正常人呢。你呀,没事儿也少接触。”
杨九楠难看地笑了下,没应声。
瞥着那副根本没听进去的模样,李氏摇摇头,随即抱起盆,丢下人一头扎回了屋里。
又静了下来,杨九楠一个人默默地站了会儿,眼神无光地移向别处。
村口宋伯的七岁的小孙女躲在比她还高的篱笆墙后,发现他看了过来,怯生生地跑开了。
杨九楠苦笑一下,转身往屋里走去。
摇摇晃晃几块木板拼出的屋子,门边竖着杨氏昨日刚捡回来的一捆柴火和一个圆木桩,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他猫腰进屋,刚在正中的桌边坐下,“啪嗒”一声,门外倚着的那捆柴火倒在了地上。
木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大喇喇地开着。
杨九楠盯着空空如也的门外。
好一会儿,才起身把细柴扶起,关上了门。
桌上叠着两只缺了口的碗,碗边是他捡来的窗户纸。
不透风的屋子,却在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时,薄纸的一角在空中轻轻飘荡着掀起。
昏暗无光的屋里,一道蹒跚的影子扶着桌沿缓缓坐下。
佝偻的身形隐在桌角的暗影里。
静默中,那道影子从自己干净整洁的身上摸出了一把裹着白纸的细碎糖块。然后看着那个消沉的人,将糖块送到他面前,眼角眉梢都是弯着的皱纹:
“怎么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