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多年前的古地球,是诸国分立、冲突激烈的时代。一位远航者偶然在木星发现稀有矿‘能源晶’,而能源晶提供能源的效率,是核能的数万倍……
“……为了争夺能源晶的开采权,古地球各国爆发数次太阳系战争,最终决定成立一个超越国界的地球联邦组织,统一管理能源晶的开采与分配——这就是第三行星联邦的前身。”
当林诺还住在星环城体育馆旁的安全屋里时,他总会在考前跟恺撒膝盖碰着膝盖,看录课复习。
他看着课件,莫名入了神似的,连光子笔都不再转动。
而对面的银发恋人,目光从满屏的工作中抬起,伸手来刮了下他的鼻尖:“不是明天考试?又走神了。”
他那时刚跟恺撒确定关系,比起恋人,对方更像一个尊敬的师长,所以被刮了鼻尖,也就讷讷地低头复习了。
但心里盘旋的一点好奇,让他忍不住想跟恺撒搭话:“你觉得那个远航者,他自己知道吗?”
“哪个远航者?”
“发现能源晶的那个远航者。他当时就站在人类文明的转折点上,以他拿起的那块能源晶作为分界,拿起前是古地球时代,拿起后,人类文明就朝第三行星联邦时代一去不回头。如果他自己知道这一点,他还会选择去捡那块能源晶吗?”
恺撒勾唇。
他一只手揉捏着林诺的掌心肉垫,另一只手还在光脑上工作,少顷,才抬眸看向林诺:
“人类连自身命运转折的那一刻,都未必能有自知,更遑论自己身处的庞大历史洪流。如果我现在告诉你,在我们结识以前,人类文明会停滞在联邦时代,而在我们结识以后,它将朝银河独裁时代驶去。小猫还会在那一天,傻乎乎跟着顾问去宙斯要塞吗?”
银发男人说完没半秒,就稍显突兀地站起身来,捧起林诺的脸接吻。
“……当然。我是在开玩笑。”
“……长官,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是在开玩笑……”
当林诺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医院返回酒店时。
街道两侧的巨型光幕,让他骤然停住脚步。
——光幕上都是他的脸。
准确来说,不仅仅有他的脸。在他的入学照片、联赛视频、夺冠记录旁,是木星环城里扛着火力杀敌的老式机甲。
“……据悉,木星环城遭遇恐怖袭击时,曾有数名机甲英雄进入敌占区,凭一己之力抵抗叛军力量,拯救惨遭挟持围困的平民人质……近日,星网已证实,其中一位被誉为‘木星环城战神’的传奇机甲师,竟是此前在机甲联赛展露头角的天才Beta少年……”
“……林诺不仅在机甲联赛的赛场上,展现了震撼联邦的惊人实力,更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作为一个尚未从军校毕业的机甲系新生,他在救援过程中,共计击败叛军机甲13台,摧毁将近三个地面班的火力,使无数受困的环城难民成功逃离……”
林诺猛地后撤军靴,朝小叔的病房奔去!
他没跑上几层楼,一头撞进带有苦辣香水味的怀抱里。
冰凉的皮革手套抚上他的脸,让他镇定下来,然后,他听见恋人沉稳的声音:
“不要慌。我马上带你们转移。”
即便缺乏家族培养的政治嗅觉,但看护小叔的这几天,已经足够让林诺明白地球局势有多混乱。
跟被恺撒接管的木星环城不同,地球如今正被暴民、叛军残部、星盗全方位渗入,媒体却在这时大肆曝光他在木星环城救援的事——
这无异于把他和小叔架成明牌靶子。
一整队持枪士兵把他们护送进入地下通道,当林诺推着小叔的医疗舱上防弹车时,他手腕上的光脑都快被打爆了。
“……学弟,你到底怎么回事?!”
对面是曾跟他一起参与救援的学长,木星环城遇袭事件过后,他就一直在家族的保护下养伤。
见林诺终于接听,他简直又惊又怒,劈头盖脸质问起来。
“为什么到处都在播报你在木星环城的事?你到底跟谁说漏了嘴?你知不知道叛军残部不敢动恺撒元帅,就在外太阳系重金悬赏我们的头?!联邦现在时局这么混乱,政府镇压暴乱都自顾不暇,怎么可能顾得上你?就算你真的很想炫耀,就不能忍过这一阵吗?”
“别胡说。他根本不是爱炫耀的性格。”
蓝方指挥官加入通讯频道,他是16强选手里最年长的一位,语气稳重很多。
“林诺学弟,你仔细想想,在救援过程中有没有向谁暴露身份?或者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里头,谁最有动机这样做?你当初选择帮你打掩护的同班同学,他们有没有人对你怀恨在心?”
“是我们当初想法不够谨慎,连累林诺学弟了。既然想要跟叛军正面对抗,在离开预警舰队列时,就不能做得那么高调。”
Alpha学姐也加入通讯。但她仔细想了一下,又狠狠皱眉。
“……不对。像这种铺天盖地的针对性宣传,本身就有引导舆论倾向的目的,这根本不是军校里谁跟林诺有私仇就能解释的。学弟,你要仔细想想谁能从你的声名大噪中获利,尤其千万当心身边——”
她话音未落,林诺的光脑突然熄屏了。
他的新光脑,是在情侣手环摔坏后,恺撒重新送给他的,虽然外观和刻字都分毫不差,但性能当然优异得多,跨星系同步通讯不在话下。
但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这种时候失灵。
“我们正在进入地下的工防设施。”
恺撒在他耳边低声解释,在林诺看不见的地方,把控制光屏无声关闭。
他的手紧紧拢着林诺的侧腰,力道比平时更重。比起安抚,更像是在禁锢。
“这里从前是秘密军事基地,所以墙壁里有屏蔽通讯的残留物质。”
林诺点了点头,很信任地把光脑关掉。
他被恺撒箍着腰,但学姐的话仍在萦绕耳畔。
林诺并非议员家庭出身,对联邦的政府斗争,从来不如学校里的Alpha敏感。
可这件事已经不仅关乎他自己,还关乎他唯一的亲人。他凭借跟恺撒巡回演讲时硬记下来的政治关系网,开始在脑中一个一个排查姓名。
“小猫,看着我。在想什么?”
可不知怎么的,今天的恺撒莫名显得比平日急躁,总在不停打断他的思绪。
见林诺始终沉默不语,恺撒箍着他侧腰的手,一下上移到他的颈后,把少年的脸转向自己。
“什么都不用担心,也不用思考。把一切交给我就好……听话,别再想了。”
恺撒低声说着,俯身过来吻林诺的唇。
可他们正坐在防弹运输车的后排,后面是小叔的医疗舱,前排是荷枪实弹的护送士兵,林诺根本没有在这种环境下跟恋人亲热的心情。
他由着恺撒吮了两下自己的舌尖,就抬手抵住恺撒的胸口,想把对方推开。
但刚展露出推开的意图,他的后颈被扣得更紧了。
地下隧道的灯光忽明忽灭,偶尔映照出恺撒英俊的五官轮廓。
那张林诺在枕边看过无数次的脸上,有一种极度陌生的暴郁。
“小猫要想事情也可以。”
恺撒低声细语,阴影中的义眼紧盯着他,“但至少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我正在想谁会有动机把我捧到这个位置,跟地球始终难以平息的暴乱又有什么关系。进入敌占区救援的机甲师不止我一人,却偏偏只挑我一个人大肆宣传。我身上有什么区别于他们的特点,能让这样做的人有利可图?”
林诺紧皱眉头,在恺撒的手掌里说着自己的想法。
他才19岁,成长速度却远超恺撒的想象。
曾经懵懵懂懂乱喝顾问给的水,险些被骗上财阀的贼船,如今却已经能顶着常人不能忍受的压力,冷静分析事态格局。
“都是中央军校的学生,都是机甲联赛选手,我有什么不同?除了……我是Beta,且出身普通人家庭。”
紧接着,他又缓慢摇头,自言自语道:“我是Beta,可是又有什么关系?这里一定还缺某种关键信息……”
恺撒的手掌,始终在他脖颈附近游移。
皮革手套有一定厚度,因此一直埋头沉思的少年,并不会察觉他的手有轻微的颤意。
……怀揣着定时炸弹的心情也莫过于此了。
当隧道里的应急灯又一次闪过后座,他险些产生幻觉,看见黑发小猫抬起头,露出如梦中一样冷酷的眼。
他曾决定要瞒骗到底。即使骗一辈子,也会牢牢把林诺握在掌心。
而他原本也应该极擅长这点才对——
毕竟联邦政府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在一个19岁的孩子面前败下阵来。
……然而恐慌感。
恐慌感如影随形。
“我会去调查的,也会保护好你和林先生。林诺,你会完全信任我,并永远留在我身边的。对吗?”
恺撒轻声问他。
他的语调很温柔,但无论是箍在林诺后颈还是侧腰上的手,都如铁铸般纹丝不动。
“别忘记当初是你亲口提出确定关系。小猫应该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负责,对不对?”
林诺听不懂第一句话和后面的问题有什么关系,更没听懂这些问题,和他当下面对的状况有什么联系。
可他跟恺撒磨合也有挺长一段时间了,年长恋人成熟稳重的外表下,实际有着不小的安全感方面的缺陷,这一点他也知道。
于是,即便当下思绪如麻,也仍在对现状深深焦虑,但林诺还是认真地握着他的手,安抚他说:
“我对我说的每一句话负责。既然你不担心被我连累,我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离开你的……”
“好小猫。”
恺撒依旧低头吻他,从唇瓣一路缱绻吻到喉结,深深嗅着少年颈间的气味,“我要你永远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可是吊诡的舆论风潮还在继续。
木星环城遇袭事件,已经大幅度削减了联邦政府的公信力,民众愤慨的发声,被有意策划成意图颠覆联邦的暴乱,遭到秘密警察的血腥镇压。
暴怒,愤懑,无处宣泄的绝望,充斥在地球的每一处街头,此时林诺却作为木星环城的战神横空出世。
人们似乎终于找到了讨伐政府的绝佳武器,面对秘密警察的枪口,将林诺的名字高高举起。
“……我就知道!从联赛起我就知道了……联赛不过是诺神的起点,他一直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而你们又做过什么?他在木星环城冒险救援时,你们却选择把枪口对准我们,对准供养你们的联邦公民!”
“……联邦早已经烂透了,现今政府里必须有林诺这样的人,联邦才能断尾求生……”
“任何人要敢诋毁污蔑诺神,最好当心自己的小命——你在跟联邦上百亿Beta作对!”
“……如果那孩子现在就满22岁该多好啊!该死的联邦宪法,非得22岁才能参选议员!我发誓,不管未来他想不想参政,我都会集全环城之力,一票票把他送上首席执政官的位置……”
林诺猝不及防被推上风口浪尖,无论是叛军残部还是秘密调查局,都在密谋针对他策划暗杀。
为了确保安全,小叔被转移至联邦十三舰队的驻扎基地,而他要跟恺撒不断更换安全屋,确保不会被任何人了解行踪。
被迫跟小叔分开的那天,林诺在小叔的医疗舱前坐了很久。
几位比小叔伤得更重的护卫军官,都在转移期间陆续醒了过来,可小叔却一直在昏迷。
他沉默注视自己唯一的亲人,也不知道当下能说什么,就把手伸到领口,拽下挂在脖子上的“狗牌”,握进小叔微冷的手里。
作为联邦军人预备役,每个收到军校录取通知书的孩子,都能在开学前领到属于自己的军用标识牌。
上面记录着身份识别ID、血型、出生日期等等,完全仿制现役部队的标识牌打造,是成为军人的第一个荣誉象征。
他仍记得,当年小叔带着他东奔西跑,到处问他的感官超载症会不会影响特招,又全程陪同他到木星环城参加特招考试。
录取通知书连带狗牌送到家的那一天,小叔也跟他一样高兴到发癫,像抡溜溜球一样抡着中央军校发的狗牌,到处砸邻居门炫耀:
“我家小宝考上啦!我家小宝考上啦!”
结果乐极生悲,一个屁股墩滑倒在楼梯上,被无语的邻居们抬进医院躺了一个月。
当年打着石膏还不忘跟医生们炫耀的小叔,就跟当年抱着录取通知书不撒手的小林诺一样,只知道遥想光辉灿烂的未来,却对未来的发展一概不知。
林诺把自己的狗牌握进他手里,握紧了,良久,才缓缓起身。
“来这里,小猫。”
恺撒早已等在门口,见林诺失魂落魄,就张开双臂,把他缓缓拢进怀里,
“这里是十三舰队的驻扎地,所有指挥官都由我提拔,林先生留在这里,比跟着我们不停转移要安全多了。等风头过去,林先生的伤养好,你们还会再见面的。”
他哄好了林诺,又嘱咐杜兰德带林诺到车上去,却没有立刻跟出去。
恺撒依然站在病房中央,并将阴鸷的目光,投向林成彬的治疗舱。
即便在成为终身执政官后,恺撒的多疑也未减轻半分,更别提现在。
医疗官告诉他,林成彬的伤势日趋好转,一般伤患到这个阶段,就会逐步清醒,不至于昏迷这么久。
在临走前,他需要再确认一遍。
“……当然。我会确保他们都在我的控制范围内,直到这一切尘埃落定。”
恺撒接起一道通讯,却并没有离开病房去听。
而是靠在病房的墙壁上,抱着手臂,嗓音低沉地通话。
“事情结束后,记得找两个口风紧的人善后。林诺知道我们太多事,到时做得隐蔽些,不要惊动民众。”
“……啊?”
耳麦另一端的副官说,“谁做了他?我?我做了他?那你不得分分钟做了我?”
恺撒没搭理他,一边通话,一边缓步绕行到治疗舱一侧。
义眼盯紧林成彬的脸,又转向一旁的心率监测仪。
监测仪没有任何波动。
银发男人挑了下唇角,挂断通讯,转身离开病房。
他的手都已经触到门了,却转向腰后的枪套,径直拔出爆能枪,然后大步走回治疗舱旁。
森冷的枪口,毫无预兆地顶住林成彬额头。
“喀嚓”一声上膛。
监测仪依然没有波动。
心率曲线始终平缓起伏,就是一个昏迷伤患应有的样子。
恺撒微微一哂,这才把枪放回枪套。
他走出病房,不用作声,只随意抬了抬手,走廊里立刻有荷枪实弹的士兵过来,把病房看守得水泄不通。
林诺跟着杜兰德往车库走。这里是十三舰队的驻防基地,十三舰队是联邦重型舰地球防御部队,不管人数规模还是军备火力,都要胜过驻扎木星的第三舰队百倍,可以说是联邦最核心、也是紧要关头时唯一能仰赖的军事力量了。
然而他一路往地下走,却无意发现了一个很诡异的现象:即便恺撒已经卸任军职,即便杜兰德他们只是恺撒的警卫队,然而十三舰队来往的军士,无论军衔高低,只要见到他们的狼耳朵,依然会迅速立正行礼。
反倒象征联邦政府的督战干事,却被他们完全视作空气。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25岁的林诺,他就会从此刻起骇然醒悟,并迅速为自己和小叔筹划退路。
但19岁的林诺,即便成长迅速,也还是太稚嫩了。他隐约能嗅到军营里某种危险讯号,但那讯号太隐晦,他始终没能很好地分辨出来源。
他就像古地球时捡起那块能源晶的勘探者一样,也像所有被驱赶向历史转折点的人们一样,总以为当下只是联邦历史上有些波折、但也算平常的一个月。
小叔的伤势会好起来,地球的动荡总会逐渐平息,木星环城遇袭事件的责任人也会得到处置,因遇袭停课的中央军校会再次开课。
他还是可以回校上课,跟并肩作战过的学姐学长们见面,然后顺利毕业,靠战绩成为一名机甲师……
林诺未曾来得及意识到——这就是在太阳系存续两千多年的第三行星联邦,大厦将倾的信号。
“元帅,我们接到密报,秘密调查局近期准备跨过审查程序,直接将您送上军事法庭。”
长桌右侧的参谋说。
“或许是我们在暴乱中策划的政治谋杀稍显密集,他们始终抓不到您的把柄,所以被彻底惹恼了。我可以确信,他们会借用您擅调第三舰队救援的罪名,在法庭过后的拘留期,就将您秘密处决。”
“我不担心调查局把我送上军事法庭,只担心他们再三拖延。”
恺撒微笑道,“凡担任过将衔以上军职,按照联邦宪法,法庭须向全体公民实时公开审理进程。这将是一个绝佳的表演舞台。我以卡厄西斯之名向你们保证,这场表演过后,联邦政府倒台就是毋庸置疑的结果。”
“我们百分百信任您的能力。可供这场表演的素材,如今也已准备得趋于完美。只剩下‘暴风眼’计划的收尾环节了。等到那个Beta孩子完成最终献祭,首席执政官的位置对元帅而言,不过也只是探囊取物罢了。”
从星陨战役至今的全盘部署,虽然有着不小的波动,但也到底顺利走到了今天。
因此参谋和麾下将领们心情愉快,他们忽略了来自主座的骤然沉默,还在席间语调轻松地复盘:
“……没想到真能走到这一步。5年前元帅制定这个计划时,我们还忧虑不已。即便联邦的Beta高达上百亿,但想找到一个如计划中完美的政治工具,又谈何容易……”
“……是啊。那个Beta孩子的战斗天赋惊艳绝伦,可是政治表演方面,那真是不提也罢……跟元帅巡回演讲的那几场,我在台下看着都以为要不中用了。可是木星环城救援的那场作秀,堪称天时地利人和,就算我深耕名利场多年,也从未见过如此完美的表演……”
“……能用他引爆联邦的民意,是必然的结果。早知如此,我们就该给他量身打造更适合他的人设。也怪我们打造方向错误,差点给元帅拖了后腿……”
议事厅中央投着联邦星图,因此光线昏暗,让银发男人的神情也隐没在阴影中。
部下们只顾兴高采烈地交谈,没有注意到他戴着皮革手套的指尖,已经在桌沿躁郁地轻敲许久。
5年前,正是他亲自率领部下,制定了整个“暴风眼”计划。
一个天赋绝佳的Beta,来自联邦的基岩——庞大、沉默,饱受忽视,却蕴含着颠覆性力量的Beta群体。
发掘他,教导他,与他牢牢绑定,利用大型赛事或政治表演,将他推到Beta们从来无法触及的高处。
怯懦者因他而振奋,沉默者因他而发声。
特权阶级攀附在血肉构成的基岩上,如毒虫般麻痹了他们的神经。
所以他需要一道惊雷,一旦劈响,所有持续麻木的灵魂,都会开始震动。
“……掌控军队而不掌控民意,只能称其为军阀。掌控民意而不掌控军队,则会沦为软弱的口头变革者。而我平等地鄙夷这两者——我发誓会比他们走得更远,攫取更多。”
5年前的恺撒站在长桌另一头,朝众部下侃侃而谈。
他眼部的疤痕还未愈,但金属义眼中透出的庞大野心,已经能越过岁月和这张长桌,咄咄地朝他自己逼来。
“你们当真认为所有人都跟我们一样在意星陨战役的真相?是的,也许他们会在想起时咒骂两句联邦政府,但终日为食宿奔波的平民,谁又能做到只为在几百光年外阵亡的陌生军人,赌上自己的一切推翻联邦?
“……麻木的人擅长苟且偷生,他们本能回避尖锐的阶层矛盾,好诓骗自己仍然保留人类应有的尊严。而我不会让他们就这样顺心如意。他们会被惊醒然后在他们的希望之星身上,看见或许曾被特权阶级偷走的人生。他们会对他怀有莫大的憧憬、幻想、乃至追崇,他们会为了他的每一次胜利而欢呼,每一次落魄而流泪,直到有一天——”
5年前的恺撒抬起指尖,自面前的空气往下,划了一道笔直的坠落线。
“——他们将亲眼看着他陨落。”
他沙哑却快活地说,“不会落在我们手里,而是我们的敌人手中。至此,他们将爆发出迄今为止,最可怕的风暴。”
5年前的恺撒朝前方射出一枚子弹,原想贯穿联邦政府的心脏,却未曾想先一步穿透了他自己的眉心。
“暴风眼”计划在他策划的诸多政治阴谋中,甚至不能拥有很高的优先级,其余诸如拉拢财团、暗杀议员、控制军部等,都远比它更重要得多。
政治格局本就瞬息万变,或许到了最后,它也会像那些5年前就已制定,但因形势变化而不再启用的方案一样,被粉碎在不见天日的地下——或许在南境的暴风雨中,或许更早,他就已经这样期盼过。
然而讽刺的是。
无数被形势摒弃的方案在前,“暴风眼”计划却一直在平稳推进,直到最终稿抵达兑现阶段。
“那个Beta孩子如今在秘密调查局眼里,应该已经完全属于元帅派系。密报称,秘密调查局也已展开针对他的抓捕计划,一旦林诺被他们抓获,酷刑拷打是必然的。”
参谋说,“以他如今在联邦的民望,如果无故死在调查局,再由我们事后推波助澜——”
“元帅,您只需记得在军事法庭的舞台上,为他公开哀悼即可。联邦政府除非亲手撕毁选举法,否则,无人再能阻挡您被推上首席执政官的宝座。”
长桌两侧的参谋你一言我一语,反复推敲方案详情,直到有人终于发现,恺撒沉默的时间过分长了。
“我还需要再考虑一些细节。”
银发男人抬眸,语调还是很平静,
“感谢诸位一如既往的中肯谏言。今天先到此为止。”
参谋们陆续退场。恺撒独自一人坐在主座,动也不动。
房间中央的星图熄灭,而浑浊的黑暗吞没了他。
少顷,他才在黑暗里挂上耳麦,连接通讯。
“用来替代林诺的尸体,假死后新的档案信息,新的身份id,新的住处,已经按照你的命令准备好了。”
副官在那一头说。
“很好。”
良久,恺撒才吐出两个字。
“但秘密调查局毕竟不同军部。尽管我们陆续安插过许多眼线,我还是不敢保证,把林诺送进调查局后,可以让他百分百脱身。”
副官继续说。
“我们跟调查局斗了那么多年,局里有太多人恨透了你。在他们看来,林诺本来就是被你当做继承人培养的,必然也深入参与我们的计划。他们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林诺的。”
他客观分析了一堆,最后,才补充一句:
“不过,我认为这些风险,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沉默。
自副官来到恺撒麾下,他好像甚少见到对方在决策阶段如此迟疑。
恺撒是他跟随过的上级之中,最符合“冷血利益机器”这个词的人类。
无论在军事还是政治领域,只要能够获得大局胜利,抛弃、牺牲、暗杀都是常事。
很难不想象等他真正统治整个联邦,他就会成为最典型的马基雅维利式皇帝。
“……我绝不能容忍在他们手中落败第二次。”
良久,他才听见恺撒在黑暗中发话。
看不见表情,但声线极狠,全然不似平时和缓沉稳。
“他们在密谋夺走我的精神力时,就该预料到被血腥报复的一天。一旦我掌控整个联邦,我会彻底肢解这个恶贯满盈的走狗养殖地,然后一个接一个挖掉他们的眼球,拔出他们的舌头——直到找到是谁对冥炎动过手脚为止。”
恺撒返回安全屋时,已经临近凌晨两点。
他制止安全屋外向他行礼的士兵,开启安全屋的舱门,并在它们自动闭合时,用大衣垫了一下门缝,以免关门时的碰撞声过大。
不过,当他回到和林诺一起住的卧室时,他发现卧室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很温柔的暖光来。
他轻轻把门抵开。
林诺没睡,正一个人背对着门口,在书桌前忙碌着什么。
脑袋上还戴着那个很旧的金属耳机。
恺撒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台灯发出的暖光,像是有一股吸力,牵动他的双足缓慢走向少年。
走到林诺背后,他俯身环住那截细腰,鼻尖探进香喷喷的领口:“怎么还不睡。”
“你……!吓我一跳——”
“抱歉,小猫。为什么又戴上耳机了?感官超载又发作了么?”
“没有发作。就是最近实在有点心烦。”
林诺嘟囔着说,顿了顿,又去回答恺撒的第一个问题:“我是在等你回来。”
恺撒微微勾唇。他回想起以前黑发小猫在港口等他,等到脑袋碰着墙打瞌睡的事,又偏头去吻他的侧脸,轻声道:
“我知道。”
“你知道还要问我……”
“我今天很累。小猫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
林诺眨了下眼,顺从地把耳机捋回脖子上,椅子让给恺撒坐,自己则顺着他搂腰的力道,两腿分开坐在他大腿上。
他这些日子其实也不好过,要么在不断转移,要么就被拘在密闭的安全屋里,像困兽一样在屋里来回打转。
光脑虽然还能联网,但学姐学长们的通讯也再没进来过,他也打不通对方的通讯器,除了恺撒,他连一个能够交流的对象都没有了。
但在他获得的信息里,恺撒也是在为了他的事四处奔波,既然舆论风波至今未能平息,或许恺撒承受的挫败也不比他少。
于是,他把自己的苦闷埋藏心底,黑发脑袋挨在恺撒脸边,两手抱住男人的后背,就这样静静陪伴他。
“……等一下。你不可以再吃我的……。”
坐在恺撒腿上的姿势,让对方的嘴唇恰好触在他胸肌,林诺猛地一个激灵,又涨红脸低声警告。
“它们都有点……咳,变形了。明年夏季我们会有海陆两栖特训,我不想在换衣服时被班里的Alpha说三道四。”
恺撒又笑。
他原想说他不吃,只是突然想被林诺拥抱而已,但林诺话里的“明年”,却又像毒针一样深深刺痛了他。
银发男人喉结滚动,尽力控制住表情,依然像往日一样逗弄他:
“变成什么样?让我好好看看。”
“……不……!不行……!”
林诺被箍在他腿上,就在男人臂弯里左躲右闪,小小的嬉闹,让两人脸上都慢慢亮起笑意。
然而林诺躲闪时,后腰不慎撞到书桌的边沿,很响的“哐当”一声。
恺撒眉心一蹙,手掌已经隔在他的腰身和桌沿之间:“当心。别再扭了。”
他越过林诺的肩,低下头去看。
他原意是想看林诺的后腰,然而目光无意扫过书桌上的东西,义眼猛地一滞,脸上的笑意瞬间泯灭。
书桌上全是散乱的纸张,罗列着大量的人名、关系网和潦草的推测。
恺撒对那些人名相当熟悉,基本是本届参选首席执政官的议员名单,应该是林诺从星网上抄下来的。
林诺从来不会坐以待毙,也不甘在跟恺撒的关系里仅充当被保护者,所以在恺撒回来前,他就独自坐在这张书桌旁,用自己能力范围内能获取的所有情报,反复推演这场舆论风波的事实受益者。
“……你看,这里都撞出淤青了。别动。”
恺撒揉着林诺的后腰,目光则缓慢扫过那张“嫌疑人”名单。
因为他的缘故,有不少议员“自愿”退出了本届竞选,真正留在游戏里的人,到现在已经所剩不多。
林诺抄了没几行,就抄到了他的名字。
但“Caesar”这个人名,林诺只来得及抄了头三个英文字母。
随后,就是一道快速的涂黑痕迹。
恺撒抱着黑发小猫温热的身躯,手指缓慢收紧,几乎深深嵌在少年臀肉里。
他其实本该感到庆幸。
然而恐慌——不复拥有的恐慌,却从极阴暗之地,再度朝他步步紧逼。
林诺搂着年长恋人的肩膀,见他迟迟不说话,就想偏头问他:“你……”
但恺撒先一步堵了他的唇。
那双无机质的金属义眼,在眉骨阴影中缓慢抬起,然后男人微笑着问:“我今天可以绑着你吗?”
“?”
林诺知道他的癖好,也明白这是一个邀请,但他默默瞅了一眼全息时钟——都快凌晨三点了。
他看着恺撒的脸,内心纠结片刻,低声问:“……实在很想吗?”
“很想。”
“……”
林诺低下头,浓墨般的眼睫盖住小红痣,自己默默解开腰带。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他隐约觉得,银发男人最近几次,似乎都不像从前那样耐心温柔——毕竟恺撒的耐心程度,曾让他吃过不少苦头。
他们尺寸本就很不匹配,如果再缺乏耐心,林诺是无法全情享受的。
“……痛。”
林诺的脸埋在枕头里,手脚都被固定着,只能紧蹙着眉闷哼,“有点……痛……!”
恺撒停住了。
少顷,他整个人覆上来。
布满可怖灼伤的手掌,自后颈向前环抚,最终扣住林诺的咽喉。
“……你曾经说过,只为无法驱动机甲的人而战,要为弱者打走欺压他们的大坏蛋。”
恺撒薄唇贴着他的耳后,在黑暗中沙哑低语。
“可如果有一天,小猫发现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也是要被打跑的大坏蛋——你会怎么做?”
林诺脑袋埋在枕头里,湿漉漉的黑发把枕套都打湿了。
他压根没反应过来,只知道跟着恺撒的话说:
“……你怎么会是大坏蛋呢?你一直是……是我的英雄……呃!”
他猛地往前一倾,皮革和锁链的声音在房间哗然作响。
这下让他的大脑清醒了一大半,他隐约意识到,这不是恺撒想听见的答案。
为什么他这样问?
林诺抵着枕头喘息。
难道是在解决舆论风波时,做了什么违心的事?
“……如果是你的话,我会想先知道为什么。”
林诺低声回答,“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变成大坏蛋的。我会觉得……应该更多地了解你。因为你是我、我喜欢的人……”
恺撒沉默。
林诺被他压得喘不过气,又一次挣动手脚,示意成年Alpha从他身上移开。
然而恺撒并没有移开。
他在黑暗里很轻地笑了一声,然后用几乎不可察觉的嗓音,在林诺耳边说:“骗子。”
“……什么?”
“骗子。”
“……我没骗你!”
莫须有的指责,让林诺也开始生气,他甚至仅靠腰腹力量,就挣扎着坐了起来,跟恺撒面对面。
他生气道:“我不是骗子!”
黑暗里,恺撒伸出疤痕累累的手,缓慢抚摸林诺的侧脸。
“骗子。”
最终,他仍微笑着坚持,并首次暴露出面具下方,从来偏执阴暗的本性。
“你不会这样对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