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结束得有些晚,李施煦又和沈岩过了一遍日升实业的两个收购报告,理想科技在研发的智能家居安防系统的具体测试情况也仔细讨论了一下。李施煦摘下眼镜说今天先这样的时候,沈岩揉着肩膀望窗外,惊道:“雨还没停啊!怎么还下得更大了。”
暴雨如注,天空昏黄,院子里的灯都亮了,凉亭下不见了汉斯夫妇和贺清几人的身影,只有云雅和两个年轻德国人在。李施煦还没走到亭子里,就听到威廉爽朗的笑声,看云雅,她嘴角也噙着笑,正和格里塔相对而坐,她在教格里塔说俄语,舌尖跳跳说得极好听,可惜格里塔学不上,怪模怪样的发音先把自己给学笑了。
李施煦不知道云雅还会俄语,之前他叔只说有个优秀的德语翻译可以介绍给他,具体资料他都没过目,直接叫人发给了贺清,此刻听到她说俄语,真觉得惊喜。
沈岩才夸张,一步越过李施煦蹿到了亭子里,满眼崇拜地看云雅,说:“哎呀,你俄语也说这么好啊!读大学的时候同班有个俄罗斯友人教我说俄语,那弹舌费了我老命我也没学上,你是怎么学的啊?”
“稍微练练就会了,没太刻意学。”
沈岩垮了脸,震惊:“啊?”
不死心又问:“啥时候学的?学了多久啊?我看你英语说得也贼好,你也太棒了吧,英俄德,还会其他的吗?”
云雅摇头,“没有了,只学了这点。大一开始学的……后来扔了段时间,大二下学期才又捡回来继续学。”
这点……沈岩忽略掉她的用词,问:“为什么会想到学俄语德语呢,咱们不都是只学学英语的吗?”
“看翻译过来的书总是好奇原文怎么表达,正好大学也有很多空余时间,就学了一下。”
沈岩惊叹:“你这……执行力太可以了吧!”
“不难的,没学多久就学会了。”
语气照旧十分坦诚,却给沈岩整得语塞住了,嗯呐啊的点了点头。
“其他人呢?”李施煦这才寻了空隙说话。
威廉答:“我老板他们去休息了,你公司的几位说去商场逛逛。”
“问问贺清他们晚上还回不回来吃饭。”李施煦吩咐完沈岩,径直走到云雅身旁,问道:“看了什么书想学俄语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大一的时候终于有时间看完他的全集,太震撼了,迫不及待想知道他原文怎么写,就去学了俄语。”
“德语呢?卡夫卡?”
“不是,是《铁皮鼓》。当时看那本书看不进去,以为是翻译的原因,后来学了德语看原文,发现也看不进去。”
李施煦禁不住笑起来,“俄语和德语,哪个更难学?”
云雅想了想,“其实都挺简单的。”
她有学语言的天赋,小时候学英语就是,总是比其他人学得更快更好。后来学俄语德语,也是很轻松就能掌握。主要她记性好,再长的单词多看两遍,也几乎像刻进脑子里一般轻易不会忘。
沈岩挂了电话来说:“在外面吃了,让我们不要等他们。”
“那等人齐了就开饭。”转头问云雅:“有什么想吃的吗?海鲜?想吃什么都可以给你做。”
想吃什么都可以给你做……沈岩硬憋着笑,没想到李施煦也有这一天,看云雅就越发觉得她周身笼罩着希望的高光。
云雅:“都可以的,问问汉斯夫人呢,还有格里塔?”
李施煦:“他们外国人不会挑。”
沈岩无语凝噎,外国的又不是外星的,怎么人连个菜就不会挑了。
格里塔好像也看出了些名堂,拽着沈岩到旁边,小声咬耳朵:“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李施煦好像对云雅特别好啊。”
沈岩装傻:“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的。”
“那可能是我看错了,想想李施煦以前和佳期在一块的时候确实不是这样……他们说话我也听不懂,在聊工作?”
“对啊,李施煦是个工作狂你又不是不知道,兼职翻译他也一样折腾。”
格里塔看了看一问一答的二人,总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温柔得不像话,直到发觉云雅的神色里果然除了正经只有认真后,疑虑和幻想立即消失,开始同情心泛滥了,“只是兼个职嘛,云雅好辛苦。”
沈岩顺杆爬:“所以啊,跟他工作这么多年,你知道我是多么不容易了吧。”
“可是这么久了,你应该早习惯了呀。”
沈岩无语,“习惯了不代表不辛苦。”
“我当然知道你辛苦。”格里塔安慰,“但是没关系的,反正你都习惯了。”
沈岩悲伤望天,哀道:“雨下那么大,原来是老天爷在为我痛哭啊。”
格里塔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念诗呢。”
晚餐是云雅提议众人附议的火锅,传统鸳鸯锅,以及李施煦特地吩咐给云雅准备的海鲜锅,四个德国人吃得比谁都开心。威廉钟爱辣锅,被辣得浑身冒汗还在说吃到这个就想起大学里第一次吃火锅,一群人围在一起热热闹闹。格里塔接话说还记得那是个冬天,天冷得要死,要不是佳期邀请大家吃火锅,他们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熟悉起来呢。
沈岩下意识就去看云雅,发现她正专心致志地吃海鲜,似乎没在意格里塔的话。桌下的脚还是朝格里塔踢了去,低声道:“不是叫你别提佳期吗?”
格里塔这才反应过来,“我忘了,可为什么不能提?他们俩分手分得很难看吗?”
“嗯,难看,李施煦被甩了,所以你真的真的不要再说了。”
格里塔震惊地张大嘴巴,差点就嗷嗷叫出来,李施煦被甩了!这消息简直比一肚子火锅还难消化,刚要再细问,桌下的小腿又被沈岩踢了一脚,一记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同时射了过来,她只好保证道:“不说了不说了,肯定不说了。”
云雅又不聋,她和格里塔中间也就隔了个汉斯夫人,那边声音虽然压得低,到底还是飘飘散散地入了耳,都不知道是第几次听到那个名字了,存在感实在太强,她忍不住要好奇,像李施煦这样的人,找的恋人究竟会是什么的样呢……又想,他这样的人,也要被人甩,那位佳期肯定好优秀的。
想得入神,吃饭的动作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李施煦很快注意到她停了筷子,纳闷这才刚吃不应该这么快就饱,朝她看去却发现她视线落在汉斯夫人的酒杯上,像是想喝,低头问:“来点吗?”
云雅回神,开始没懂他问什么,但是很快反应了过来,心想明天工作就结束,今天喝点酒陪陪客户也行,顺道也算庆祝一下兼职顺利,于是点了点头,看着李施煦为她倒好的酒,酒杯里的小气泡跟跳舞似的,竟真的有些想喝了。
汉斯夫人立马来了兴致,端起酒杯就来碰了一下,“庆祝相逢!”
“干杯!”
应该是酒精作祟,云雅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变得高昂,没有喝醉,离醉还很远,她只是忽然心情开始没由头的极好,眉开眼笑地和汉斯夫人聊个不停。
没过多久,就连沈岩都忍不住朝她看了,相处也一周下来了,还头一回见她一下子说出来这么多话,虽然说的德语他一句没听懂,但语速比平时要快一些,瞧着好像是喝酒喝到兴奋了。
格里塔也在看云雅,又不是不知道她长得美貌,可还是看得呆了,扯着沈岩就说你看她你看她,她怎么能这么漂亮。
岂止漂亮,是明艳动人。她喝了酒,冷意被酒热焐散,这下是眉梢眼角都明媚起来。
李施煦是特意看过那瓶酒的度数才给她倒的,度数挺低,他真没料到会给人喝这么高兴,说话间竟还比起了手势来,汉斯夫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她咯咯笑开。他是第一次听到她这样开怀的笑声,灯光下看过去,白皙的脸上起了红晕,也不知道是喝酒喝的还是开心笑的,仿佛玉雕活了,除却了清雅,更添了几许生动,叫他心里不自觉就狠狠一动。
另一边威廉喊了他几遍,他才硬生生收回视线,转头去说话。心里却在想,这样高高兴兴的也很好,一笑起来声音更显好听。
饭后,雨终于停了,汉斯夫妇踏着新鲜空气出门去散步。几个年轻人留在了厅里喝茶,威廉和格里塔抱着电脑在交流工作上的新想法,沈岩找了几曲舒缓轻柔的音乐放着,李施煦打完电话过来,入眼就看到坐在窗前高椅上的云雅,正枕着搭在窗沿上的胳膊望向窗外发呆,长发铺了满背,这么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步子迈一迈,人就直直地朝窗边的人影走去,正好有风来,吹起来几缕长发一下扫到他手臂上,他禁不住心头悸动得厉害,生生忍下了去碰触那头发的念头,避开清风走到窗沿另一端靠着,也不和人说话,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看看发呆的人。
沈岩一见李施煦的动作表情,就知道这人这回是来真的了,大概远不止产生了一些好感,十有八九他是心动了。从小一起长到大,不说没见他对哪家姑娘这么在意过,就是他主动走向谁的情形都是很少的,他那几个发小以前就说过,说李施煦这辈子怕是不容易爱上谁。
类似的话袁佳期也说过,那时候她分手分得坚决,李施煦开始没松口,最后她豁出去面子在众人跟前梗着脖子问你爱我吗,你要能说一句爱我我就不分手。
李施煦没说出口。
沈岩当时特震惊,他哪知道李施煦一场恋爱谈下来连句我爱你都没和人说过。一想也是,在美国那会,袁佳期追了李施煦三年,他也礼貌得体地拒绝了三年,要不是后来发生了那意外,他也不会答应她谈恋爱说同意试试。
李施煦这人,向来除了家人和几个相交多年的朋友,他在谁跟前都是礼貌的始终保持着距离的,绝不是如今这样,有意无意就要留人在身边,不在身边又立马主动迎上去的。
他在云雅面前的样子,跟在任何人跟前的,都不一样。
这些云雅当然都不知道,她甚至都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身边有人来,神思飘荡到远处的山上天上,她在奢求延长这样身心舒适的时刻,最好能溺死在这场轻松的梦里,没有厌恶的人也没有恐惧,没有吃人的流言蜚语也没有恶心的碰触,更没有滴血的刀尖和挽不回头的死亡,酷暑寒冬都被排除在外。
可惜好梦和噩梦一样,由不得人不醒过来。
不要怕,不要回头。爸爸说。
所以,也不要贪心。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眼前氤氲着水雾,胳膊动了动,她直起身来,这才看到不知何时站到了面前的李施煦。
她怔怔地看了他一会,突然眼眶水雾渐浓,一滴泪莫名其妙地滚落下来。
李施煦的心脏要命地抽痛,下意识就抬起手,指腹抹上了那滴泪珠,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轻哄,他说:“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