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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雪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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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物氤氲的死气被暂时掩盖后,江渚那得天独厚的魂气很快成了噬魂鬼争抢的尤物。惊慌之下,他只能拼了命往可以望见的那座高耸的祭天台跑。

那座由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撑起的祭台算是这座仿古城中最仿古的高建物,可配上祭台左侧不远处的一架自动扶梯,以及扶梯架顶端与祭台顶连通的保暖悬廊,这祭台便瞬间失了通天彻地的气派。

但到底是为了旅游观赏,再者阴间还是上了岁数的老鬼占多数,如果仅是通过这近千数的石阶才能登临祭台一览古城全貌,那这座祭台不知道要失去多少青睐的游客。

而对江渚来说,身后这么多饿鬼追着他,就算他三步并做一步也比不过那些手脚并用的噬魂鬼,所以他自然不会为难自己一级一级往上爬,于是他抬头粗略地扫过祭台顶及走廊里有没有踟蹰被困的游客后,就果断略过祭台下,在噬魂鬼追扑过来之前蹿上了扶梯架。

这座祭台不是古城夜间禁止游览的地方,而且雪雾弥漫下,江渚很难看清祭台上有什么,现下他匆匆往上爬时仍唯恐顶端还有藏身的鬼众,已经做好了打不过就随时从走廊窗户往下跳的打算,免得再因他殃及他人。

然而当他拿扶梯当辅助往上飞蹿时,才发现除了追逐他而来的这批噬魂鬼,祭台的石阶上竟没有任何游客和恶鬼。

江渚暗自揣测,如果不是因为鬼众晚上不喜欢登台远望,那就很可能是有人已经清理了这里的噬魂鬼,疏散了游客。

可是治安部和冥法司的鬼员一时半会儿连城门的符咒都应付不了,怎么可能会这么及时地赶过来救援,除非魂司早有先见之明,在这一仿古城中提前布设了鬼员,但奇怪的是,周围除了游客四散逃走的忧怖声,江渚并没有听到任何与噬魂鬼打斗的声响,更没有见到自己熟悉的鬼员。

这样慌神想着,等江渚玩命蹿到走廊尽头并推开隔断门的刹那,他却一下子惊住了。

而紧接着,一道凛冽的刀光蓦地越过他肩头,将他身后咫尺的噬魂鬼斩杀的同时,一把浸染血光的冷刀霍然立在了他身后,骇得他身后袭来的一群噬魂鬼倏地收敛了蓄势待发的狠戾,只急躁地试探性徘徊在走廊中,不敢冒然攻进也不舍得空手退去。

可随后不过仅仅半分钟的工夫,这群噬魂鬼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全都唯诺地躬缩下身子,接着如临大敌般慌张撤离。

此时,江渚仍僵滞在原地,呆讷地看着站在祭台顶上的人。直到凌景途面前的雪幕忽地撕扯开一道掣出冰链的口子,那些禁锢在凌景途身上的烙红的锁环骤然被这些冰链牢牢焊接住时,江渚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但已经下意识地朝着凌景途奔去。

而随着那雪幕裂开的无底的口子越来越大,整座古城中无处可逃的噬魂鬼皆消弭成弥散的魂渣,被这些滔天的风雪卷携着入了这一突开的地狱似的裂口。

鼠哥还不知道江渚那边发生了什么,他看着魂气溃散的翎箭,心里忽然同江渚坠忘川河那日一样,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于是鼠哥顾不得向那俩蹲在地上还魂的死鬼炫耀自己斗鬼的能耐,只着急忙慌地操纵翎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麻溜地冲了出去。

“猪兄……”

那些锁链拉扯着他堕入苦寒地狱的一霎,凌景途怎么也没想到,他在最后一刻都想寻到却又不想让其见到这一幕的人会如那日一般出现在他眼前,他更没有料到江渚会冲过来抱住他,并且随他被拽入雪狱的一瞬都没有放手。

其实江渚倒在雪地后都没有弄清楚自己方才经历了什么,他只是看到有几条不知道在哪儿冒出来的冰铸的锁链死死撕扯着凌景途,与此同时,他手上以死气供养的弓箭也氤氲出无法压制的死气,而且这股死气同样随那些魂飞魄散的噬魂鬼一起被凌景途面前的裂口渐渐吞噬,而凌景途越挣扎,那些锁链越躁动地收紧,所以当他看到有一条掣出的冰链忽地掷向凌景途时,他便丝毫没有犹豫地扑了上去。

然而此刻,他的眼前只有背对着白茫茫天迹的凌景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躺在雪地上,他仅是觉得僵冷得厉害,以至于他忘记了怎么放开手,怎么启唇对凌景途说句话。

不过背部的麻冻感倒暂时缓解了他背上的疼痛。但他已经不在乎了,他活了这百年,头一次心底如此轻松,就好像对他来说,这算是一辈子最知足无憾的一次。

“你怎么站那么高?”江渚就着环抱住凌景途的架势,在凌景途耳边轻声问他。

“我想找到你……”凌景途顿了顿,颇委屈地嘟哝一句,“可是等站在上面才发现还是寻不到。”

江渚听到这句痴痴地笑了笑,接着止住试图起身的凌景途,自顾自地说:“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我见过一个鬼,他做鬼时间不长,但一直到投胎那日都对生前的一件事耿耿于怀……他说在他母亲去世的前一天晚上,他在外地工作了两个月终于想起来给她打一个电话,而一天时间不短,他清楚地记得那个电话只用了两分十四秒,电话中他母亲像之前一样絮叨着想他,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知道老人耳背,所以只说了一遍回家的日期,本不打算让她记得的,可等他回到家,那个日期却被人用笔在日历上清晰地勾勒出来,而且他往常回到家,总会怪他母亲把家里东西堆的满地都是,但之后等他老了才理解,原来老人腿脚不利索,只不过想把东西都放在手边够得着的地方罢了……只可惜他打完电话的第二天下午,他母亲就突发疾病去世了,他记得那通电话中他母亲最后一句还是糊涂地说新换的手机,自己不知道怎么挂断电话,让他先挂……如果有机会,他应是不愿再挂断吧……”

觉察到凌景途想起身,江渚像是遮掩什么或是贪恋着什么似的,又将他揽紧些,继续说,“还有一个老鬼,一直到魂寿殆尽都习惯每天写一封信,虽然寄不出去,但他说这是他欠给他老伴的,他老伴在世的时候不识字,却总盼着他能给她寄封信,可他总有各种理由拖欠这件事,不过好在她这些年都没有怪过他,就只是在晚年临走的时候,还惦念着自己安藏的仅有的一封信,她说自己虽看不懂信但读得懂他……”

“所以他们都后悔了一辈子,他们后悔自己一辈子忙忙碌碌却只给了爱自己的人这么点时间,或许这就是世事无常,你一遍遍许下明天,后天甚至几年后的承诺,可你永远不知道死神什么时候便会用生死教训你,让你知道有些事根本来不及也等不起……无论之后我们用无可奈何还是身不由己安慰自己,都只能盼着死后多要一碗孟婆汤才能忘记这些憾事……只可惜,黄泉路奈何桥上根本没有孟婆汤,就算有……我也不会喝……”

江渚说着,本来搭在凌景途背上的手臂终于撑不住地垂落在地上。而随着他沉促的气息渐渐微弱,凌景途蹭过他冰冷的侧脸时忽地意识到什么,忙不迭地起身,同时把江渚从雪地上捞起来。

地狱本就是惩治恶鬼的地方,那些无情的冰链怎会耐着性子容忍凌景途反抗,所以最后掣出的那条锋刃的冰链即使不能将他拽入雪狱,也能将他穿膛破腹,逼他压制住周身肆虐的死气。

而凌景途料到掷来的那条冰链会给他更狠的教训,可他没料到会有人替他扛下这一击,他本就是个早就该死的人,实在不值得有人拼命救下他两次。

凌景途双手随着打颤的心尖,抑制不住地发抖。他用衣衫裹紧江渚背后沁血的口子,把江渚背起来后,茫然失措地扫顾过这片无始无终的雪地,他根本不知道该带着江渚去哪儿,他每往前踉跄一步,自会有新雪覆盖他脚印,让他辨不清方向地荒唐奔波。

“猪兄……”

这一声喊出来后,凌景途眼眶里积蓄的泪水全部失控地落了下来。而他背上的江渚听到这声模糊的啜泣,拧着眉头勉强睁了睁眼,又在凌景途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他想说的话。

“凌景途……你知道信是什么吗?你有没有给谁写过信?……写信不像打电话,收信的人或许要等很长时间才能看到信里写了什么,然后还需要很长时间去读懂它……凌景途,要是我去了很远的地方,你会给我写信吗?……我愿意等,等多久都没关系,你慢慢写,写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信里有你就好……你别哭……”

“不会写信没关系,你给我打电话也好……如果你给我打电话,能不能不要先挂断,因为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可我现在实在困得不行,我先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等我醒了,你带我回鬼门关吧,我不需要走黄泉路奈何桥,我就想待在鬼门关……我可以在鬼门关种树……”江渚稍稍动了动手腕上的柳环,“我想在路旁种满柳树,然后给你编个柳环,上面也用朱砂刻上一个字,刻上‘渚’字,好不好?”

凌景途点点头,哽咽回他:“可你上次说过要给我编个柳环,但总是编不好,编了一半就扔了,最后还是我捡回来编好的。”

“是吗?”江渚玩笑似的撑了撑嘴角,“我不记得自己说过,我是不是忘了很多事……你之前说人死后形骸是会变的,没有天大的缘分不会再见到,所以你咬了他……幸好你的模样不会变,幸好我会一直记得,我就不必咬你一口了……”

“凌景途……”话音一顿,弥留之际,江渚犹自惦念着,“我把照片丢了……”

凌景途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急忙应他:“我找回来了,我把照片找回来了,我们的见证还在,没有丢,它没有丢。”

随后凌景途一遍遍重复着最后几个字,但泼天的风雪想是很快将他说出的字冻成了不化的寒冰,他不知道江渚有没有听到,可他也没有再听到江渚说一句话。

只不过他没有停下步子,就像他们初见的那日,他背着他跑遍了风岚城所有的医馆,就算所有人都告诉他,他背上的这人活不成了,但他还是没有放下他,他怕自己一放手,背上的人就要被死神抢走了。

可他不知,他背着的人就是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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