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小院的日子隔绝了外界纷扰,平静无忧地过着。
闻声偶有突发恶疾,也总被瑶姑看出苗头。
身体病了就给她开药,心上疼了就让她去干活……
最离谱的一次是,闻声某天半夜梦醒,喉头呕出腥甜。
这厮左思右想睡不着,就去隔壁吵醒瑶姑,叫她给自己再派点活。
瑶姑在睡梦在迷蒙的脑子一转,正好啊,她正要给小霜制作做一份心意满满的生日礼物呢。
于是她闻声,就被派去实现心意最满的部分——去收集了一星期晨辉中的清露。
那一星期,闻声天天鸡还没叫就被人从竹床上赶出去。
偏偏她夜间多梦,根本睡不着,每每只有折腾到后半夜,寅时过了,才能稍微安稳眯一会。
可叹闻声一周内,天天不得合眼。
山里的每一株经她点露的草或树木,都听过她骂瑶姑连带着她朋友的话。
要说这瑶姑的好友,也真是稀奇。
一般人有了她那样的美貌,孔雀开屏飞上天去也不为过。可她就不一样。
那个叫霜霜的美丽女子。
那日门前一见,闻声本来惊为天人。
后来,霜霜又来小院找过瑶姑几次。可也不知道是不是闻声在这里的缘故,她总是来了就走,从不久站。
闻声见了她两回,便也就兴致缺缺了。
美人美则美矣,只可惜性子就跟她那毫无新意的打扮一样,寡淡无趣。
可惜那么张娟秀缠绵的面容,生在了这样一个榆木铁石一般的人身上。实在可惜。
瑶姑一开始还一幅热心肠,总让霜霜有意无意,出现在体虚“易碎”需要帮助的闻声身旁。
可纵然她再八面玲珑,也架不住一个总冷脸干活、一字不说,另一个道谢发呆、神游天外。
她的这一番想法,也只能在乌鸦飞过的尴尬下,徒然作罢。
就这样又过了月余,青掌门带着清显宗真正的医修来了。
这次瘦高男人闻百柳也跟着。
那长老,是个不苟言笑、嘴角两边有着天沟一样法令纹的老女人。
乍一见她闻声就想,那个瑶姑的朋友霜霜老了以后,也该就是这副活戒尺成了精的模样吧?
法令纹长老叫闻声胳膊伸出来,手搭在她脉上摸了三息。
“嗯,无碍了。你做得很好。”
前一句是对青掌门说的,后一句是对瑶姑说的。
“谢谢老师~”这是瑶姑在答。
而闻声这个病人,全程充当活体病例和静默背景板。
噢,还有一个闻百柳闻师傅同她一起静默。
瑶姑恭送她的老师,她的老师叫她跟她一起去药峰。
去汇报她阶段性的治疗总结。
好惨。
于是小院只剩下闻声三人。
三人围坐在抽枝展叶的杏树底下,一张小石几上。
“闻声,你想好了?今后何去何从?”
青汝成眼角的细纹像被流水冲刷的河床,温润秀丽。他盯着闻声,问话却像大河的波涛,汹涌地拍打在闻声心头。
少女眉深目重、英气俊朗,天资风流不可多得。
可苍白如纸的面色,却叫这瘦削的脸、多情的目、高挺的鼻梁和顽钝的嘴唇,这所有天赐的风流,统统都黯然失色。
“世叔,”她说,“闻声侥幸,被您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来……而今……”
想到已化为亡魂的双亲的叮嘱,她攥着脖子上的红绳吊坠:
“没有道理再去送死……”
青汝成似乎是非常怕她想不开,担心她再做出什么傻事。
闻声不止一次听到青掌门旁敲侧击问瑶姑,问她在这住着感觉怎么样,心情如何之类的等等。
虽然他们这对叔侄,见面不多,但无疑青世叔跟父母关系很好,对闻声的了解也很充分。
这是闻声会做得出来的事。
她有前科。
魔族入侵的战事开始之前,闻声就为给朋友报仇,意气用事偷跑去外地。
十一城的街头巷瓦、红砖绿树,走时还都好好的。等她紧赶慢赶赶回来,就已经都遭了战火的殃,处处狼藉了。
眼看到了十一城生死存亡之际,闻声本来应该随撤走的队伍一块离开。但她却再次一意孤行,偷偷从离开的队伍中溜了出来,回到了城内继续战斗……
青掌门探究地看着她,闻声垂眸不与他对视。
她知道这次的问话,自己不好再糊弄过去。
“他们希望我不要执着于仇恨……”闻声搬出九泉之下的双亲,“想要我今后好好生活。”
这也是他们最后的愿望。因此,闻声说得很诚恳。
青掌门见此,终于放心地点了点头。
可低着头的闻声,眼底晦暗如墨。里面全是化不开的血海深仇。
她在心里想:她是得好好活着。
待有朝一日,重返北境,她必长枪直指十一城,去取那魔头性命。
“那好,你就在我清显宗,安心修炼!”
青汝成欣慰地笑了。
闻声只要留在清显宗,再想有危险也不可能。
他也总算还能对挚友有些交代。
“我与你父母,交之莫逆……”
青汝成很不显老,尤其是他还留着当年年轻的打扮。纵使修真界的潮流早改天换地十几轮了,他也还是十年如一日的青衣高冠。
他看着闻声,又像是在看远方:
“如果可以,小声愿意叫我一声师尊吗?”
青汝成把话说到这里,闻声还能不明白?她恕难从好意的话马上就要说出口。
然而青汝成却仿佛猜到她想说什么:
“小声,你已与撤离的族人走散,外面现在局势混乱,你恐怕很难再找到他们。”
“而且魔族也在找你们。你就这样离开,会很危险。”
两人对视,无声交锋。
半响,闻声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对。落到魔族手里,那才是对族人的不负责任。
“小声,你要面对的远不止有魔族。”青汝成皱着眉继续道,“你知道外面的传闻?”
外面的传闻……瑶姑不知她的身份,与她交谈时也不避讳:
众人都在传——是闻家与魔族勾结,与虎谋皮。没想到弄巧成拙放出魔族,反被虎咬,还累及整个修真界。
闻声在心里冷笑。
李家族老的高墙一围,局势稍定。魔族打不到自家门口了,中州那帮跳梁小丑就又精神了?不想着怎么自救,倒搞起清算来了。
怎么?他们难不成想让死了的姓闻的,再重返阳间给他们鞠个躬道个歉吗?
“无中生有的中伤,荒唐。”闻声硬梆梆撂下一句。
青汝成不赞成地摇摇头:“我要说的是,魔族找你们,所图是你们一族几百年来累积的巨大财富。”
他神色格外凝重:“据我所知,中州不少人也在暗中查访。”
“所以?”闻声气急而笑:
“他们放出这些谣言,不会是希望把闻家世代功勋一竿子打倒,然后名正言顺瓜分那所谓的财宝吧?”
可哪有什么巨大财富?
闻氏一族守着北境偌大而灵气稀薄的土地,灵石矿整条整条地往里填。
远的不说,最近三代月例都发不出。穷的是叮当作响。
子弟们不出去猎魔,就坐等着喝西北风。
还历代积累的财富?
“可事实正是如此。”青汝成严肃地说,“他们相信,人族修士有了这批财物,至少可挡魔族十年。”
“不是……”
“我们要是真有什么财宝,有十一城的防护大阵在——我家人还会……”闻声说到一半忽然哽咽:
“还会战死吗?”
青汝成看着梗着脖子低头的姑娘,说不出话,只是摇摇头。
那些人不会信的。
和煦春光暖意融融,闻声却遍体发冷,只感到无比的荒唐。
“就为了那点根本不存在的财宝?他们就能颠倒黑白、给我们安上千古的骂名?”
她抹去眼里的滚烫,心口堵得发慌。
这不是欺负诺大一个闻氏,势已落、树已倒,无人了么?
“小声,”青汝成停顿良久,“你的家族,确实被发现有通往魔族的密道,和与魔族先王沟通的文书啊……”
闻声瞪圆了眼不可置信:“我闻氏一族镇守北境数百年,世代忠良,斩魔无数——从未背叛、也从未生出过什么蝇营苟利的心思!”
“那些死在与魔族战斗中的前辈——英魂都还在十一城的地底下躺着呢!!!”
闻声不相信,只觉得那是他们为得财宝扯的谎。
“他们怎敢……他们怎敢!”热泪烧灼着闻声的双眼,她一口银牙差点咬碎在嘴里。
“是真的……”
“什么?!!”
闻声转头去看沉默在侧的瘦高男人,“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闻氏,之前与魔族有过沟通,是真的。”
闻百柳闻师傅仍然穿着那一身又宽又大的酱色长袍,使他看起来像是根穿了衣服的方头筷子。
“老族长与魔族先王几经谈判,达成和约:双方在世时,一切矛盾皆由双方共同审判处理,两族不得私下开战、不得破环和约。”
“没有那份和约,就没有十一城,乃至整个修真界长达三代人的和平。”
待闻百柳缓缓说完,闻声感觉自己眼前阵阵发黑。
“那、这合约……明明是有益于所有人族的……”她彻底傻了,嘴里喃喃自语。
她说不好什么更让她震惊。
是突然知道了上任家主,胆敢代表全部人族,与魔族私下达成和约更让她震惊呢?
还是中州那些虫豸,预备拿这样一份和约,当作闻氏勾结魔族的证据,更让人心惊。
“疯了……”
“知意,北境闻家,已经是过去式了……”
那个枯瘦的同姓人,告诉她。
闻声茫然地望着他:“疯了……”
“小声,你不能再是北境闻家从战火里逃出的幸运儿了。”青汝成道,“所以我才让你做我的徒弟。”
闻声艰难地听懂了人话,艰难地、点下了头。
“但……他们不能那样做……”她惶然地望向青汝成这个世叔:
“他们不能污我闻氏一族清白……”
“闻声,”闻百柳拍拍少女尚显稚嫩的肩膀,“闻知意,所有人都在努力避免那样的事发生。”
闻声闻言再次看向闻百柳。
这一次,闻百柳清楚地看到了这个故作坚强的姑娘,眼眶翻涌的沉沉悲痛。
“阿声,你不是一个人。”闻百柳骨节粗蠢的手按住她的肩膀,“永远不是。”
“我年纪比你大。闻家永远轮不到让一个孩子去冒险。你同意吗?”
闻声重重低下头,眼泪模糊了视线。
她第一次在这个方头筷子一般,瘦弱枯槁的大叔身上,感到了某种父兄一样极为可靠的东西。
新添的茶水,白烟袅袅。
在清苦的茶香中,闻声跪地奉上香茶,接受了她江南的新身份。
“好、好孩子!你小字知意,今后我们就叫你知意。”青汝成眼里泛起水花,“对外我就称你是这位闻师傅的女儿,成吗?”
闻声再一点头。
今日这三点头之后,闻声便不再是赫赫威名的北境闻家中,小一辈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
而是这江南莺歌燕舞处,繁华山城里,某间小小成衣铺老板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