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诺伯爵眯起小眼睛打量着他们，叶霜被盯得头皮发麻，然而基诺伯爵却只是盯了他一会儿，就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叶霜小心翼翼地到他跟前，低声说：“是露莎让我来的。”
露莎就是今天带着他们去找衣服的那个女人。
基诺伯爵点了点头，思忖道：“先下去吧。”
叶霜朝他屈身，等到基诺伯爵离开之后，才缓缓站直身子。他眼睛冷冷地盯着基诺的背影，像是快要结出霜冻的葡萄，越发冷了起来。伽冽本来在一旁傻站着，却不小心被叶霜给冻着了，急忙小声提醒他：“还有这么多人看着呢。”
叶霜转头朝他露出一个温润的笑容。
伽冽傻眼了，这人翻脸怎么比翻书还快？所幸看到的人不多，伽冽黑着脸瞪着周围几个仆人，这里头最好不要有嘴碎的，否则他一定要将这几位的嘴削烂。
基诺伯爵的贴身管家名叫安德烈，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基诺伯爵进了书房之后，过了一会儿，他便单独把叶霜叫了出去，吩咐道：“一会，你带着几个人去将这几粒种子种到后花园去，埋得深些才能发芽，别叫旁人看到了。”
叶霜点点头，送走管家后立马把伽冽叫过来，把种子递给他，研究道：“他叫我埋深点，说这样才能发芽……这是有什么忌讳吗？”
伽冽盯着自己手上三角状的种子，摇头：“不知道。”
叶霜拍拍脑门，思索道：“我们真的要去给他种？”
伽冽纠结地想了想，其实他们是可以趁着人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溜进书房去找证据，之后带着证据溜之大吉；但他们万一找不到实质性的证据，像基诺伯爵疑心这么重的人，必然会对他们产生防备。
伽冽想了想，笃定道：“种！……可这玩意委实不像个种子。”
他们随机抓取两名看起来没事干的仆人，带着小铲子和小水桶就浩浩荡荡地向后花园出发了。
伽冽找到一个朝阳的位置，对后边跟上来的两名仆人说：“就这儿了，挖吧。”
说完他就把活丢给那两个被抓来的仆人，自己拽着叶霜蹲到一边，拿出种子假装研究着什么。伽冽小声道：“这东西该不会是什么溶解剂吧？要是这个地底下埋了尸体就用这个溶解……”他啧啧两声，“虽说咱这还没解放，但要打死人还是得偿命的，伯爵不会连这个都不清楚吧……还敢顶风作案——小叶子，咱晚上偷偷来这挖一挖？”
叶霜敷衍地嗯了声。他蹲的有些腿麻，便站起来走到挖坑的两人面前，查看他们挖坑的进度。那两人挖的很卖力，大概是看出来面前的叶霜已经开始入了伯爵先生的眼，渐渐要开始向上爬了，所以边挖时还便问：“先生，这个深度怎么样？”
大概是刚好没过叶霜脚踝的位置，他拧了拧眉，比划了一下，接着指了指自己的膝盖：“大概到这。”
两个人脸上挂着疑惑，方才说话那人问道：“可是先生，种东西要是挖的太靠下的话，东西是长不出来的……您看……”
叶霜偏头看他：“叫你挖你就挖，哪儿来这么多废话。”他瞪了瞪那人，随后接着回伽冷旁边坐着，“这俩真墨迹，还不如我们自己挖。”
伽冽称是。
叶霜又道：“这鬼地方还真是风水不好，我待了一会就觉得不大舒服，”他压低声音，“什么时候能把这鬼地方炸掉？”
伽冽低声道：“过几天。”
叶霜强忍着郁闷，嘀咕道：“非得过几天？”
伽冽：“还得看我们，我们要是得力的话，明天就快要抄了。”
叶霜眼前一亮：“明天就可以？”
伽冽：“除非你能明天找到证据。——对了，”他将一个枣大的小盒子塞到叶霜手上，“打开，戴耳朵上去。”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耳机。”
叶霜看着手上这个像枣的的东西，发现它是有机关的，上面有两个按钮，中间一拧就能打开，打开之后从里面倒出来两粒小球。伽冽道：“塞耳朵里去。”
叶霜把小球放到耳边，那小球就自动顺着叶霜的耳朵滚了下去，覆在耳壁上。
叶霜对这突如其来的异物，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这玩意会化吗？”
“当然不会啊。”伽冽小声道，“之前忘记给你，这个是我们全线的耳机，你要是不想听里面的声音就用意念去催动它……不过最好不要把它关掉，否则要是错过什么重要……”
他还没说完，身后挖坑的两人就朝他们喊道：“挖好了。”
叶霜应了一声，就拿着种子快步走到那坑前，对他们道：“你们先下去，这里交给我收尾。”那干的气喘吁吁的两人正有此意，于是忙不迭跑了。
叶霜拿起铲子，重重朝那地里砸了下去。
“哎……”伽冽道，“人不是给你挖好了吗？你咋还挖。”
叶霜哼哧哼哧地接着干，“我要看看这底下有没有尸骨。”
伽冽被他的一腔“早点完工”的精神感动了，坐在一边玩弄着种子，一边打趣他：“现在脑子里能听见声音不？”
叶霜卖力地锤着地：“能。”
伽冽又道：“那你放轻松，别那么紧张，声音自然而然就会小下去。”
他边说着，叶霜干活的速度就越来越慢。他在重刑监狱里待了两年，身体能在短短时间内恢复这么多委实不容易。他扔下铲子，往旁边一坐，伽冽看着他，缓声道：“放轻松。”
叶霜深深一呼吸，然后缓缓闭上眼。伽冽在一旁笑道：“你练气功呢？”
叶霜不理他，自顾自调整。耳边的声音果然渐渐小了下去。过了一会，他才慢慢睁开眼睛，瞪了伽冽一眼。
他没理伽冽，而是走到那个坑前，接着挖。
伽冽盯着他挖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冲上去看他挖坑的进度——
“你到底在挖什么！？”伽冽看着及膝深的土坑，叶霜是挖了很久等于没挖，伽冽从他手里抢过铲子，使劲往地上铲：“你挖了这么久还不如我随便捣两下！”
他边说边挖，哼哧哼哧地挖了两下，铲子忽然磕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伽冽心里下一瞬一抖，心说，不会是……
“小叶子，”伽冽道，“你过来看看。”
叶霜俯下身子，伸手去他指的地方探了探，就从湿润的土壤里掏出一小块白色硬物。那小东西摸起来潮潮，上边却还有着一股血肉的腥气。伽冽嫌弃地把脑袋别到一边去，小心翼翼地问他：“这是人骨吗？”
叶霜道：“是的。”
伽冽艰难地把脑袋拧过来，看向他手里那块碎骨：“这倒像是把人的骨头打碎，然后掘地三尺将人埋了的。”
叶霜笑道：“何止是三尺啊，这骨头还新鲜着呢。”
伽冽道：“首先我们得搞清楚，这基诺杀人埋骨到底是干什么的。但因为主子对签了生死契仆人有绝对的控制权，若是活契的仆人，那还好说；但要是这些人是连着命一块儿卖给了基诺，那我们也没有办法那这事给他定罪；再者，亲自动手杀人的必然不是基诺，而是他指使的刽子手，到时候只要随便抓一个出来顶罪就行了，他最多只有一个教唆罪。”
叶霜不满地抬头：“那怎么才能弄死他？”
伽冽道：“足够送他去死并且死得比较惨的就那几个，叛国、烧城、弑君……不过我们最好找到证据的，就是叛国。在这之前将军也曾找过，只是死老头藏得太好了，只找出点儿皮毛来，还不足以致死，”伽冽越说越带劲，“这不派咱俩来添把火？好让这局烧的更旺些。”
叶霜懒得看他，冷声道：“把种子拿来。”
伽冽把种子递给他。叶霜朝那土坑里一丢，便静静地站在那儿。
伽冽看他愣着，便问：“不埋起来吗？”
叶霜道：“等等看。”
等了一会儿也看不到什么变化，伽冽懒懒道：“这就算有变化估计也得等个大半天，不如我们明天晚上来？”
叶霜：“明天你来挖？”
伽冽抽了抽嘴角，他的目光飘向那片枯骨，下一秒就看见了那被消解了大半的骨：“这是……”
“化骨水。”叶霜道，“制成药片的化骨水，在手里拿久了，也会化掉人的皮肉。”
伽冽猛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完好无损。
他心有余悸地瞥了眼叶霜，叶霜表情也冷得很：“幸好我们扔下去得早，他这是借着让我种种子的由头，看看我到底算不算条忠心的狗。要是我敢违背着他的意思没把种子种下去，就有可能会被这种子化成一滩血水，也正好除掉了一条不听话的狗。”
他语气冷得吓人，脸色也黑。伽冽问：“这没事吧？”
叶霜道：“没什么大事。”
伽冽还想问问他，为什么能认出来这是个什么东西，但看见叶霜这黑得要命的脸色，最终还是没问出口。他叹了口气：“将军才不会干这种草菅人命的事。”
听伽冽提起楚栖竹，叶霜脑子里想起了那个想要他命的、凶神恶煞的男人，忍不住叹了口气：“将军是大善人，成日里都指望着为民除害。”
伽冽点点头：“快把土填上。”
两人一齐将土填上，各自回了屋休息，明日还要继续爬起来给人当牛做马，叶霜只想好好睡个觉，但一想到现如今身处敌营，睡得太死也不太好，更何况还有一个看起来就不太聪明的伽冽，他必然是睡得死极了。叶霜翻身下了床，翻到伽冽在的房间，看着床上睡得死死的伽冽，无来由地叹了口气，能睡着也就算了，怎么还睡得像头猪一样熟？
他凑近两步，站到床前，轻轻底下身子——
下一秒，伽冽就从床上蹦了起来，一根细针抵住叶霜的脖子。
待看见来人是叶霜的时候，伽冽松了口气，接着骂道：“怎么是你？你大半夜跑过来是准备吓死谁？”
叶霜看他没睡的太死，警惕意识还算好，便也没说什么，于是临时想了个说辞：“我睡不着，于是来看看你。”
伽冽肯定是不信的，哪有人会半夜不睡觉跑来扰人清梦的？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要睡觉的，于是道：“我先睡了，你要在这里待着吗？”
叶霜看了他一会，然后点点头。
伽冽倒头就睡。
这回叶霜再凑上去看他，他便没醒。
这回是真的睡得像只死猪了。叶霜想。
他坐在伽冽的床边，床的对面是一面有窗的墙。
窗外是一轮月亮。
叶霜静静地抬头。这两年来，他在重刑监狱，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审讯，可旁人问他的东西，他几乎什么都不知道。被打得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他想，自己究竟只是个普通的细作，还是一个位高权重的暗卫小队队长。可如果是后者的话，那审讯人问出来的问题，他应当是都知道答案的，可那些问题被问出来的时候，他的脑袋近乎是空空的，没有丝毫的头绪。那个时候他是慌的。为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他所知道的核心，竟好像都是错的；而那些曾经被信任的人否定的决策，却好像都是对的。
那个时候的他，骨头硬的很。只知道这个国家的君主，抢了他的母亲。老师告诉他，可以给他一队人，帮他复仇，所以凭着一腔热血带着一小队人杀来了这里……后来他为了掩护队友被楚栖竹送进重刑监狱。
他好像就是为了复仇而活。自从十一岁那年父亲战败，母亲被掳走，他的人生好像就剩下了复仇这件事。
他想，他会成功的，他会杀了这个国度的君主为他的父母报仇。然后……
他该去想想复仇之后的事情，该过怎样的日子，当一个怎样的人，他觉得他应该要好好想一想，再把父母离开那段时间那个天天在他身边吵吵嚷嚷的小孩找到，质问他为什么当初一直缠着他……然后，他想着想着，忽然笑了出来。
却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笑，只是笑着笑着就莫名有眼泪流了出来。
大概是这些年受人冷眼实在太多，他都快忘了，他又想起了那天晚上楚栖竹亲自邀他下楼吃饭，他又记起自己小的时候也是个被人喜欢、被众星捧月的、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一粒水珠顺着他的脸滑落到掌心，他借着月光看见自己手中晶莹的泪珠。
他怎么这么懦弱，居然又哭了。
他苦笑一声，不再有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