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隐突然卸掉力气,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他无力的动了动指尖,勉强抬起眼皮。
黑雾已然散尽,但漩涡仍在。
狂风未停,骤雨未歇,阴云依旧蔽日。
仿佛世间万物都逃离不了‘消亡’二字。
众人身躯静止,单单只有他和江澈的时间在流动。
还好,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他的狼狈了。
半空那人背风而立,衣摆被吹得鼓起,背影比他还要凄凉几分。
小澈在怪他吧?或者怨恨?
江隐无力地垂下眼,前半生的回忆犹如走马观花般在他眼前重映。
他漂浮着,从俯瞰的视角反观这二十一年的人生,一多半都离不了江澈的影子。
但他不愿见他最后一面。
他不愿…
对峙也好,回头看我。
你不想知道那女人是谁吗,罗生盘为什么会碎掉,漩涡又是怎么出现的,你不是一向好奇心最重吗?
怎么到了我这儿,你就什么都不问了?
……
小澈,你还没叫过我兄长呢,虽然…这个兄长做得不太称职,但我还是比你早生了一刻钟。
也就只有这点,能压得过你了。
小澈,我想听…
江隐逐渐闭上眼,仿佛世界都蒙上一层灰暗。
他生前最后一丝触觉,不只是冰凉的土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心脏跳动的最后一下,原来是春风化雨般温暖。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他就不怕死了。
“哥…”江澈搂住他,把他抱进了怀里。
源源不断的力量自掌心传来,五感恢复的瞬间,他终于如愿以偿。
世界于这一秒恢复色彩。
那为什么他看见的小澈是灰色的?
脸怎么了?怎么伤成这副样子?
江隐想抬手搂住他,又想伸手去碰一碰。
但他没有力气了。
人总是如此,贪得无厌。
起初他只是想让人回头看一看他,看到了他又不满足,还想再碰一碰。
说得再多,也只是他留恋世间,不愿离去的幌子。
树木连根拔起,砂石卷入半空,连成线儿似的,争先朝那漩涡涌去。
江澈抬头望了一眼。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哥,我要走了,拖太久会有麻烦。”
小澈…
“替我照顾好小酒。”
小澈——小澈———
江隐梦里最后一幕,是江澈决绝的背影,孤身一人上路,坦然赴死的决心。
而那湮灭一切力量的未知世界,是滋生邪恶的魔窟。
深渊巨兽在那头远远地冲他招手,仿佛在说,你的兄弟替你抵了命,这次就先放过你。
——
小酒,小酒?
小酒猛地抬起脑袋,四处寻了寻,没见到那个身影,又跑出了院子,似是不相信是自己听错,又转过头来,在院子各个角落都搜寻了一遍。
小酒垂下尾巴,重新回了榻上,那里早就没了主人的体温。
它无助的抬起脑袋又落下,眼睛一眨一眨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蜷缩着的身子已经消瘦了一大圈,它的小主人看了一定会心疼。
但是小主人去哪了?
为什么突然就不回来了?
没有人能给它答案。
主人不在的第七天,小酒去了江澈最后一次带它外出的地方,那是一片林子。
主人在这里教会了它打猎。
小酒循着踪迹跑遍了漫山遍野。
仿佛到处都是主人的味道,又仿佛只是它的幻觉。
小酒饿得跌倒在地,它没有力气再去寻找主人。
睡吧,闭上眼。
去梦里见他。
你去哪了?你不要我了吗?
你还说要带我去流浪呢,怎么突然就丢下我了?
你给我回来。
嗷呜~
你说话不算数。
我不想跟你好了…
我骗你的,你回来我就原谅你。
我想你…
你回来好不好?
……
主人?
小酒猛地向前一步,又退了半步,尾巴也从摇摆变得低垂下来。
床榻的另一侧躺了一个人。
与主人的身形相似,长相也相似。
但不是它主人。
小酒露出獠牙,做出驱赶动作。
刚要吼出声,就在这人身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物件儿。
“醒了?”江隐半睁开眼,想抬手摸一摸它。
小酒往后退了一步。
这人它见过。
我主人去哪了?我的东西为什么会在你这?小酒歪了歪脑袋。
江隐顿了顿,循着小酒的视线向下看去。
“是这个面具吗?”江隐问。
那是江澈留下的,上面的血迹还未来得及擦拭。
江隐垂眸,正打算摘下来给它。
还没等他伸手,小酒猛地冲上来叼走了面具,身子一跃,转眼就消失在了房间。
…
“族长。”旁边人侧了一下身子恭敬道。
“下去吧,不用人守着。”
“是。”
等人走后,族长才转身下了地道。
石门大开,长明火自燃,火舌摇曳,衬得身后影子晃了晃。
他顿住脚步回过头,静了半晌才继续朝深处走去。
地道之下有大小窑洞,通风口处自然免不了烛火摇曳。
他摇摇头,叹自己老花眼了。
迈过地道长廊又下了数不清的台阶,终于到了位置。
那是长廊尽头的一间窑洞,没有门,小酒隐在长阶后头,远远瞥见了主人。
它的主人躺在一处石棺上,满身是血,它努力睁大眼睛,想看得再清楚一点。
但不知为什么,眼前蒙了一层水雾,任凭它怎么努力眨掉,总是能重新泛上来。
“老咯…老咯…老眼昏花咯……”族长掐着一截领口,褪去了沾满血的衣裳。
皮肉相连,烂的不成样子。
“好,好……”
好什么?
族长一直在碎碎念,让人听不懂其中原由。
起码小酒听不懂,它抻着脑袋远远观望,想上前又怕被人发现,它怕自己被人撵出去,那样就见不到主人了。
“偷偷摸摸,皮得很……”
是在说他主人吗?
“不着调……”
……这句它听不懂。
“哎呀……”族长捋了一把胡须,“我这糟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得给你这小辈儿抹眼泪。”
……
“也好,也好……不用再继续背负咯……”
老头儿背对着,手里在鼓捣什么小酒压根儿看不清,急的差点就要转磨磨了……好歹是生生忍住了。
族长回头望了一眼,“……大的小的都一个样儿,哼!”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小酒收起尾巴屏住呼吸,直到脚步声走远才探出脑袋。
石棺很高,它要跳上去才能看见主人,但是它已经很久没吃饭了,它没有力气。
小酒围着石棺转了一圈,在另一侧找着台阶蹬了上去。
它站在腰间那一隅的位置,怔怔的看着。
偶尔传来一声呜咽,也被它强忍着吞了下去。
这副模样,它见过。
父母就是这样离开它的,当时它太小,不懂为什么他们明明都睁着眼,却不与它说话。
不懂身躯为什么会僵硬?明明前一天还睡在他们怀里,是那样温暖。
怎么突然就不动了?
小酒不明白,死亡的意义,它只想要自己喜欢的人围着它转,比如父母,比如主人。
小酒小心地推开主人胳膊,像往常一样躺在那人怀里。
它给自己找到了全世界最舒服的位置,然后像主人一样,闭上了眼。
“狼崽子?战利品到处都是,你捡它干什么?”江隐挑了一下眉,在尸山里随手一指,“我给你挑个头骨不错的,砍下来带回去。”
“谁说是战利品?”江澈摸了摸灰扑扑的毛,脱下外套把它裹住了。
“那你要干什么?当质子养吗?”江隐笑了一声,“还是你会玩儿。”
江澈瞪了他一眼,抱着小狼崽转身回了军帐。
尸山堆积如海,胳膊腿儿和残缺的身子到处都是,走几步便能瞧见。
小狼崽只露个脑袋出来,睁着一双琉璃似的金色眼珠,歪头看着江澈。
他捡它时,小狼崽害怕的缩进了那头狼尸下边,使劲儿的往里拱了拱,全然不顾自己会不会被压成肉饼。
江澈也不是直接就决定养它了,他先是朝那处被它硬挤出来的窝伸出了手,如果小狼崽不愿意,就随它去。
江澈等了三秒,小狼崽没动,他刚要转身离开,就被它咬住了手指,江澈也没动,那小崽子连牙都没长。
啃了一会停下来看看他,又接着啃。
江澈知道,它在与他玩呢。
那是他第一次在狼身上看到了温存的一面,他动了恻隐之心。
江澈掖掖衣裳,挡住它视线,直到回了他自己的军帐。
小狼崽灰扑扑的,江澈用那衣裳沾湿后擦了几下,把它放在了榻上,“这是你的窝,先在窝里玩儿,我不叫你别出来,听见没?”
小狼崽看着他。
“听懂了点点头。”江澈说。
小狼崽依旧看着他。
江澈伸手点在它鼻尖,轻轻按了按。
小狼崽顿时抬起脑袋啃他手指。
江澈顿了顿,真是的,跟个小崽子叫什么劲儿?
那一晚,小狼崽重新有了归处。
“哎,你真要养啊?”江隐进他帐篷瞥见了那狼崽子。
连饭盆都有了,就在榻边儿上。
“你不想晚上睡尸山,就别多嘴,”江澈在地图上圈了一处,是他们接下来要行军的位置。
“成,我就当你养着玩儿,”江隐逗了逗它,“叫什么名?养了得起个名字吧?”
“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