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今住的房间在南边,晚上开着窗也看不到月亮,反而是背着光,被院子里一颗小树挡着。
尽管如此,关知晓晚上起夜的时候,还是一眼看到了她。
住了两晚了,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这次,小老太干脆pia的一声,打开了院子的灯。
那个灯正好在沈长今的窗户上方,一开,映出了她的脸。
看到眼前还是穿那身粉色毛睡衣的女人,沈长今略微皱了下眉,
“还没睡?”
难得今天这丫头主动找她说话。
关知晓神态不善,到屋子里找出钥匙往兜里一揣,出来脑袋一扬,“走。”
沈长今:“……走哪?”
关知晓,“逛街啊。”
“现在很晚了。”
“那又咋了,反正睡不着。”
“……”
“看一看帝都的繁华,不白走这一趟,嗯?”
“……”
行。
这座城市,一二点都是活的。
于是,一老一小穿着睡衣,从家门口出发,沿着最灯火通明的大路,朝市中心走去。
兴许是见得多,也说不定,沈长今还算是平常,感觉和南海也差不多,但是吧,和一个她不太熟悉的人这么漫无目的得走,这个人还是个前辈,有那么些许的不自在。
好在,走过一条街后,到了一个广场,路边出现大量的长椅,这位前辈锁定了一个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当医生的,哪怕表面再是不修边幅,也不会跷二郎腿,沈长今发现了这一点,自己刚刚翘起来的腿也默默放下了,身体往后一靠。
这个点,街上还是有人,甚至大部分,百分之八十都是走路的人。
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是某个医院的附近。
“确实繁华。”
沈长今不承认她在阴阳怪气。
“少讽刺我啊,真想看,明天自己找攻略去打卡,我又不是导游。”
“……”
见过小刺儿,没见过老刺儿。
沈长今都有点想笑,怎么说,她还真越来越爱听这位大佬说话了,感觉贼亲切。
“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挺好奇的。”
“哎,打住,我不教孩子。”
沈长今不管她,“我也没想问你,我是想知道,谢晴微为什么会来你这住?你怎么认识她的?”
关知晓皱了下眉,神情一变,有点意外,这还是头一个找她看病不质疑一下她身份的关系户。
不对劲。
“你这小孩,你什么情况?”
沈长今天真不已,“关教授,我都没问你别的了。”
“……”
行行行。
“还能怎么认识?一个外行的小孩,看病认识的呗。”
“她主动来找你看的病吗?”
关知晓瞅着沈长今,有点可爱,像个遵守秘密不外泄的小孩。
“啧,你到底什么情况?你这么关注她干什么?你们俩关系特殊?”
沈长今眉毛抬了下,“她没告诉你我是谁?”
关知晓:“你是谁?”
“我是……”想了半天,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合适,“我是她……粉丝,粉丝。”
“呃,好像是,那丫头是个戏曲演员。”关知晓点点头,“那没事了,你估计也不会把这事到处说去。人小谢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的,别把她给出卖了。”
沈长今点头,“我肯定不会说的,我说了我是狗。”
嗯,可以。
关知晓抬头想了想,那事还是在两年前发生的,现在想起来觉得好像是年轻时候的事了。
一想,她就得叹一口气。
“我是没见过那样的人。”
“什么样?”
“你敢信?”
——
那天,是个夏夜,神外科来了个官二代,架子摆的离谱,因为不细心间接造成了一个脑部受损的农民工死亡,关知晓身为神外大主任,第一件事就是追究他的责任。
不想,一天都不到,医院直接下达了通知,说这件事与那官二代无关,且农民工一家也并不想过多追究,敕令她就此作罢。
这背后有怎样的暗箱操作,关知晓也不知道,但她是真的对待了二十多年的神外科失望了。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上医院天台,找了个相对明亮的地方,想最后看一眼这座医院。
却没想到一个转弯,叫她看到了,天台的边缘,一个长发及腰的姑娘坐在那。
虽然诡异,但关知晓的第一反应,只有阻止她。
不可能再看着一个完全可以活着的生命在她眼前离开。
于是,关知晓捂着胳膊,悄悄的,往边缘那走。
那夜的风很大,她这条路却走的很踏实。
走到后,还没说话,姑娘回头看了她一眼。
“阿姨,你找谁?”
哟,还能说话。
关知晓半点气没敢松,“叫谁阿姨呢!”
“那叫婆婆?”
“……”关知晓,“叫关教授。”
“教授?”谢晴微笑了下,“你是这医院的人?”
“很快就不是了。现在还是。”
看起来,这小孩不像是寻短见的,关知晓大着胆子坐她身边。
“哦。”
关知晓说,“你看着也不像患者啊,你怎么在这坐着?”
她说,“我平常也不在这坐。这次是奶奶不在了。”
“啊?”关知晓虽然话音遗憾,但神态从善如流,“今天的事吗?”
“不是,昨天的。我已经在这坐了一整天了。”
“……”关知晓沉默了再沉默,“得亏是夏天。那个,你饿不饿?不然我给你拿点吃的吧?”
“不用。”谢晴微说,“不止是这件,还有更大的,那个事情,我确实有点接受不了,想了一天,都没想到我该怎么面对这件事。”
能把苦难说成这样,也得给这孩子个什么称号了。
一开始听的时候,关知晓并没有在意,这种事情在医院尤其是外科急诊科,真的常见。
直到谢晴微突然间往下看了看,身体跟着这个动作往边上挪了一小步。
关知晓瞬间抓紧了她,“干啥呢?”
“我的手机也掉下去了。”
关知晓:“我找人帮你捡。”
“不用了,这可是十三层的大楼。”
关知晓:“你知道就好!”
搞明白这话的弦外之音,谢晴微笑了下,“关教授,你不用担心我。”
关知晓:“谁担心你了?”
“没有就好。”谢晴微说,“我没有那么的软弱,很多事情,我试着去接受,一般都是能接受得了的,如果遇着不一般的,比如一个很不该死的人死了,我也是真会很失望的。”
“……”
关知晓噤声了。
但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谢晴微的状态。
在她看来,这个姑娘就是一个已经碎掉的花瓶,一片一片捡起来需要很久,而且她处在风中,不等捡,细小的碎片已经随风吹起,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身为医生,头一次看到这样随和的心灰意冷。
不过,她的直觉,这样的心死,比任何一种歇斯底里都更加可怕。
“我今天还不想死。”突然谢晴微就说了句,“不用担心,我就算要死,也找个没人的干净的地方。比如大海,那里干净。”
“……”
关知晓被怼的一愣一愣的。
她觉得自己真是老了,一点不明白现在年轻人的想法。
说她们幼稚,谁都没法反驳,但说她们强大,却也是真的强大。
“这个世界很大,脚下的路很长,就要放弃了吗?”
当时的谢晴微,独自想了一会,抬起头看了看天。
仲夏夜的天,星空璀璨。
但也仅此而已。
她没法做到,看了那么多次,还对这样的夜晚心存期望。
“最骄傲的玫瑰,我已经见过了。”
“不放弃我自己,但这个世界……没什么意思。”
——
当时只道是小孩情怀上来,抒发感想,因为后来的一个月内,关知晓一直看着谢晴微,她也没再做出出格的事情。
而那一个月里,关知晓也是同如今对沈长今这样,每天带着谢晴微回到最健康的作息,试图让她和自然变得融洽,这是一种最原始,也往往是最有用的治疗方式。
这件事,谢晴微一直不叫她跟别人说。
“后来有一年冬天吧,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孩子突然就像活过来了一样,脸上也有笑了,开始紧罗慢赶地忙活她落下的学业,也就更不愿意提到这件事,总说,哎,那可能是她人生中唯一的懦弱的时候,一定得翻的很彻底。因为这个,她还非得让我记她一个人情,不讲理的咧。”
沈长今听得很沉默。
头低的越来越低,随着关知晓的话,她也仿佛看到了当时的谢晴微,心里被揪起来,但没法有反应,只能在空中架着。
“是吗?”
“所以我说啊,不管怎么着,你们都得好好活着,一个个的,都是多优秀的娃娃,你说你们几个,哪个不是人群中最顶尖的那部分?”
沈长今扯了个笑。
“就说那个小夏吧,她也是差个不多,蔫了吧唧的,但也是人才,能说这一届的外科,她必然会是第一人,能接很多个科室的班,你们啊,都跟人家多交流交流感情,以后不怕生病。”
说罢一笑,“不过,你们这俩孩子,这辈子恐怕也就这样了,大风大浪过去,未来应该都是好的。”
沈长今:“医生也会这样说话吗?”
关知晓不服气,“哦!您眼中医生都怎么说话?”
沈长今声音十分的冷淡,刚刚营造出来的暖意完全的荡然无存,好在她身边是以大心脏著称的神外泰斗关知晓。
一点没在意。
“起码不会信这些。科学和玄学,可以同时被信奉吗?”
关知晓笑了,“世间万物,相互对立,相互统一。你高中政治怎么学的?”
沈长今:“我是理科生,我没学政治。”
“……”
完败。
关知晓闭嘴。
回家的时候,街上基本空无一人,回来关知晓倒床上就陷入沉睡。沈长今也窝到了被窝里。
看似安静的夜晚。
时间静谧地走着,南边的卧室里,隐隐绰绰,传来啜泣的声音。
沈长今重活这辈子,就哭过两次。
一次是谢晴微走的那天,一次是这一天晚上。
而从第二天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将不同。
关知晓介绍了她的老姐妹,是一个深谙道家阴阳学派的心理医生,她会一项独门绝技,是一般非传统失忆症的克星,催眠术。
沈长今的记忆,从这一天开始复苏。
只是她也不知道,将会从哪一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