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耿耿,尘粒在空气中悬浮,灰蒙蒙的。
太阳出来了小半个,轻衔远山,笼罩在雾里,银晃晃,亮眩眩,竟像是月亮,怪凉的。
轻巧传来两三声琵琶。泠泠落在沉闷的雾中,像是玉珠滚落鼓面,泛起阵阵回响。
一女子高坐于迅白大马之上,身披银白盔甲,缓缓进城。
剑眉星目,丰神俊朗。身后铁马如云,她若天神般,令人不禁想要顶礼膜拜。
只见她一腿盘起,怀中竟抱着把琵琶。眉目低垂,她随意拨弄着琴弦,眼中似笑却含泪,细细听,似乎是喜丧曲。
这才发现,在她身后,赫然跟着五口漆黑的棺材。
那是一种极其浓烈而鲜艳的黑色,在蒙上了一层灰的朱雀大街上额外显眼。
雪白骏马,少年将军,漆黑棺木。画面有一种戏剧的冲突与苍美。
琵琶声似尘灰,似朝露,似粒粒冰晶。落下,化开,混作一片,交织着,拉扯着。
糊住眼睛,堵住耳朵,不是温暖的被子,是冰凉的纱布。
轻轻将琵琶声揭开,下面是血肉模糊的伤口,血腥味在瞬间盖过琵琶声,叫人忍不住努力将它遮起来。
琵琶声纷纷扬扬落下,粒粒分明,好不容易才看看盖住,不一会,血珠竟然渗了出来。
一粒一粒,玻璃珠子般滚落,与琴声交错在一起,藏匿其中。
听者不禁头皮发麻。
霍氏先祖霍震远,为太祖养女,战功赫赫,威震四海。霍氏一族,世代戍边。
家主广宁侯霍远,夫人镇远将军季开尧,二人膝下四男一女,曰去苦,弃难,舍灾,离疾,厌背。
现今,除厌悲一人,俱死国。
太阳全出来了,雾气不去反增,更浓了。
突然,雨雪夹杂在一起,昏昏沉沉飘落下来。打散了浓雾,一齐落到地面,被车轮碾碎了。
分明是早秋,竟萧瑟如斯。一些嗅觉敏锐的人早就看出端倪来——要变天了。
琵琶声还在继续,悠扬婉转,丝丝缕缕,几绕愁肠。
最开始不知是谁哭了。
而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哭——哭霍氏,哭英杰。
哭声排山倒海,幽幽淹到天上,连云都颤了一颤。
姚月掀开车帘,望向不远处,浩浩荡荡的人群,摇山振岳的哭声,心不由沉了几分。
帝京的天,确实要变了。
宣政大殿。
“宣——霍氏厌悲——觐见——”
“微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再进皇宫,她早已卸下盔甲,一袭白衣,她面色苍白,像是大病初愈。
“厌悲——快快起来!”天子亲自走下阶去,扶她起身。
群臣不语,但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霍氏先祖霍震远是太祖的养女,那可是太祖亲封的开国大元帅。说白了,霍家的人,就是姚家的人。
霍厌悲没有起身,叩首,定声道:“微臣,叩请陛下,替先父先兄——伸冤。”
“伸冤”二字落下,群臣震悚,一时无人敢言。
众人沉寂间,帘后隐隐传来细细的哭声,是季后。
“好生可怜的孩子……王公公,快给厌悲赐座。”
霍厌悲谢恩,这才不得不起身。
高手过招,招招致命。
只见季后以帕掩面,哭声哀婉凄切。半晌,她方厉声道:“好孩子,你有何冤情?细细说与陛下与皇姑听,我们定当为你伸冤!”
霍厌悲生母季开尧,大汤朝继霍震远后的第二位女将军,是当朝季后的亲妹。
霍厌悲顿了顿,抬头,看了帘后之人一眼,竟又跪了下来。
只听她振声道:“当朝宰相季远,豢养私兵,杀我父兄,勾结西辽,威胁社稷,望陛下,替微臣父兄——伸冤——”
声音好似一道惊雷,轰然坠落,于朝堂上炸开,地无惊烟海千里。
帘后,季后当即站了起来,似是震惊至极,全然无知。
皇帝坐回皇座,长叹一声。
“陛下!老臣冤枉啊——”季远立即跪下,不停磕头,汗如雨下。
霍厌悲从怀中拿出一个木筒,双手呈上:“陛下,所有罪证,俱书于此,望陛下明鉴!”
座上之人只是一声长叹。
季远见皇帝没说话,以为这时还有转机,悲泣道:“陛下——老臣冤枉啊!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阿妹!我是冤枉的啊,我——”
话还没说完,一个折子砸向他道头,只听季后愤愤道:“季远!你好大的胆子!”
“好了好了……”皇帝摆摆手,有气无力道:“朕乏了……”
此话一出,无人再敢作任何言语。
“季相为国鞠躬尽瘁,夙兴夜寐,年纪也大了,回老家去颐养天年吧……”三言两语给这事定了性,他神情依旧是淡淡的。
“微臣——叩谢天恩——”季远老泪纵横,长跪不起。
皇帝没有再理会他,继续道:“厌悲袭广宁侯,加封辅国将军,以西北地益封三千户。”
语毕他亲手将霍厌悲扶起来,不容置疑道:“好孩子,你自幼是朕看着长大的……回西北地事不着急,多在帝京住一阵子吧……”
霍厌悲不敢有异议,只得谢恩。
“宣庄文贞。”皇帝挥手道。
庄文贞出城没几天就遇上了霍厌悲,而今已和她一齐返回帝京。
一大早,庄文贞就被召见进宫,现下正在殿外候着。
“宣——庄文贞——觐见——”
高堂之上,皇帝危坐,直直道:
“庄师之丧,朕心甚悲,你是庄师独女,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意思很明确——季远之事翻篇了,你想要什么补偿?
庄文贞以头磕地,高声回道:“臣女不敢说。”
“君无戏言,你有何不敢?”
抬头,庄文贞唇角勾起一抹几乎不可察觉的弧度,只听铿锵道:“先父有训,庄氏后人,当以苍生为念,以社稷为念,为君上分忧,为天下请命。臣女妄承先父遗志,在此叩请陛下,准许女子参加科举,入朝为官——”
语毕她重重叩首,发出沉沉一声巨响,久久不散。
堂上之人陷入沉默。
姚月看了这么久的戏,这才款款站出来:“皇兄,以臣之见,此事可行。文贞至诚至善,可感日月,当为天下女子表率。”
霍厌悲也跟着帮腔:“皇姑父,我虽然只堪堪识得几个大字,却也想去试试这科举呢。”
良久,季后长叹一声,似是惋惜道:“陛下,庄氏女一心想要继承庄老遗志,就全了她这颗忠孝两全之心吧……”
“罢了……”皇帝挥了挥手,“此事就交给阿月来办吧。”
“是。”姚月低头道,藏去脸上的笑颜。
下朝后,霍厌悲与姚月狭路相逢。
“霍将军不愧是将门虎女啊,这满帝京都没人能撼动的大树,终究还是被你给拔起来了呢……”姚月轻笑一声,幽幽道。
“只是修剪修剪枝叶罢了……倒是不及殿下,当真是雷霆手腕,满帝京就没有刑部不敢抓的人。”
姚月并不恼,但也分毫不让,阴阳怪气道:“天也快凉了……只是不知,陛下会留霍将军到几时啊?”
就在这时,庄文贞朝二人一拜:“霍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