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荒郊之处,篱落围起的野店,客旅们皆是一群神龙见首,而不见尾之士,此地又名“金面门”。入其门者,必皆戴面具,其面分为铜、银、金及极品玉面四等。戴玉面者,乃金面门继任者也,其人鲜露面,亦不被众人所知晓。
房门微启,吱吱之声不绝于耳,楚怀汐头亦不回,目不斜视地对着铜镜,一遍一遍地梳着胸前的乌发。语淡道:“休憩一宿,明日将启驾返宫。”
银色的面具之下嘴唇微动:“是,公主”
楚怀汐放下手中的梳子,拾起手边金色的半掩面具,指尖顺着雕刻的纹路细细地摩挲,直到指尖停留在面具的眉心,她轻哼一声:“与我斗么?”
邻室愈发寂静,唯闻鸽鸣咕咕。周洧倚窗而坐,红色发带随风浮动,手中却不紧不慢地往鸽子腿上缠纸条。
纸上所书云:线索尽断,兄须代吾二日,吾速归。
鸽子向月而飞,用力地扑动翅膀,周洧不经心地向下一瞟,一身影正默默注视于他,周洧皱了皱眉,从窗口轻跃而出。
那身影趋向前来,恭敬道:“少主”,随后摇头叹息道:“依旧未有族长的消息。”
周洧心中怒火涌动,声音低沉:“狗皇帝!”
他紧攥着拳头,指节发白,“砰”地一下拳头嵌入边上的树干,寂静的夜里树叶摇动沙沙声起,伴随的几声鸟啼。
“阿父到底被关到哪里去了?”周洧硬生生地将怒气憋了回去,只剩下猩红的眼底。
阿母言他眼皮子浅,连一只家养的鸟儿被射死都要哭上好一会儿,阿父总是调侃他:“堂堂男儿,流血不须泪流,你若再如此多情,阿父又怎能安心将蛊族托付于你啊。”而今不复矣,此后亦将不……
三年前蛮部被晋北吞并,蛊族便是那砧板上的鱼肉,自从晋北皇帝下令屠杀蛊族后,他的生活便再无一刻安宁,阿父被关,阿母重伤昏迷,族人四处逃亡,蛊族危在旦夕。他只得以新身份潜入晋北只为找寻父亲下落。
丑时周洧的房门被推开,楚怀汐轻叩几下,又唤数声,见仍无反应,这才推门而入,只见得窗户大敞,冷风暗涌吹得窗帘肆意飞动,房内以无半点人影。
她夜间解衣时,才发现后腰夹层里的百解丸,思之再三,只有他有机会做出这样的事,楚怀汐立刻来到周洧的房内,然而人踪杳然,唯留茶杯下被压着的一张字条上面写道:你赢了……
金面门的尽头是交易行,只不过都是靠以物换物的交易,楚怀汐因兄长重病来取百解丸,却当场被周洧截胡,他与她打赌,只要楚怀汐敢帮他试试自己炼制的毒药,便可将百解丸赠送于她。
但未等到毒药在体内的发作时间,她就发现了腰间的东西,楚怀汐不禁疑惑,这人十分古怪!
她回到京城,便马不停蹄地向皇帝复命,经多方查验,此物确为真。虽保下太子性命,但毒素并未完全清除,落下病根,身虚体弱,一个骁勇善战的大男人,此时弱不惊风到需要被人搀扶行动。
不过数日,朝中风波不宁,竟是晋北派谴使节前往南瑞,商议矿产一事,此次一同前来的便有那传闻毒蛇之称的世子,桓宁。皇兄重病,皇弟年岁尚幼,皇室的代表便落到了楚怀汐身上,历经半月晋北拟出霸王条约。
矿业是南瑞赖以生存的命脉,南瑞丝毫不能让步,这让晋北无功而返。不曾想使节团临去之际,才对南瑞施出重重一击。
和亲之道,本就是自古以来护佑两国安宁之策。但和亲的适配者,皆由历代帝王所封,将世家女子封为公主,却未尝有皇女亲赴异国和亲之事。
今晋北却公然指名道姓地要楚怀汐亲往,不顾南瑞之颜面……
权衡利弊下,楚怀汐亲自劝说陛下应下了和亲一事。
不过几天,便启程前往……
残月西坠,雾气渐浓。声嘶力竭的哀嚎声席卷京城,厮杀声与金戈交鸣声此起彼伏。
不到半个时辰,声音渐渐消减至无息,晋北的铁骑已经踏入南瑞最后挣扎的国土。
“众将听令!攻城!”
伴着一阵阵“杀!杀!”的口号喊声如雷,士兵们的血性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空中朦胧的大片白纱不知是那凝结的冷雾,还是将士们口里哈气。
那个最为富饶南瑞已经彻底不复存在了。
此时的京城一夜之间,饿殍遍野,浮尸盈江,“盗贼”的马蹄踏过洼地,溅起一圈圈赤红的涟漪,染过遍地红痕,犹如人间地狱,满目疮痍。
街道人影未见,城墙之上南瑞皇帝的尸首被高高悬挂,尸首衣冠庄正,似是被特意打扮过……只是脸上并不如死人的皮肉那般惨白无色。
距离晋北路程遥远,蔚蓝的晴空骤然间像是施了什么号令般,连舒卷的云都被疾风吹跑,取而代之的是灰蒙蒙的一片,接亲回城的队伍紧赶慢赶已经走了七日。
“曳影,告诉后队一声,调整休顿。”枣红色的骏马上,桓宁一袭红色喜服,胸前绸缎抽的红花像打蔫了般松松垮垮地挂在前面,高高的发冠上却未有半分喜庆之色。
“是,世子。”身旁的那个名为曳影的侍卫俯手作揖,一丝诡谲的风吹过,吹起少年额前的碎发,划过他凸起的眉骨,他起身便向后走去……
马车的外表朴素极了,毕竟对吞并南瑞有着八成的把握,对楚怀汐自然也无需多客气。
“公主是否有些冷了,奴婢去帮您要个毯子吧,您的身体本来就差,如若感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乌发上金色的瑞凤步摇整齐地摇晃,但却没有任何声音。
楚怀汐轻轻地摇摇头,红唇轻启:“无妨,他们将我置于此马车,岂非压根没把我南瑞放在眼里,本宫岂能向此等无耻徒低头,自贬身价。”
说罢便没忍住又打了个喷嚏。
楚怀汐虽自小没被当作男子养,但性格要强,皇兄所学的她都一样不落,惟武艺稍逊,她向陛下许诺,即便和亲乃至赐死之局,她也有办法活着回到陛下的身边。
可没想到的是就算答应了用亲生女儿和亲,南瑞亦未能得救。晋北乃是无信之邦,在各部落中威信尽失,其志欲吞并一切,称霸天下才可罢休。
倏然一个长相狰狞身披铠甲的大块头闯入马车,车内主仆二人皆猛地一怔,还是楚怀汐身边的婢女先反应过来,挡在她的身前。
“放肆!世子妃的马车也启是你这种人敢闯的!”
婢女的这点威慑力在大块头看来如同呢喃,他拽着婢女脖颈的衣领狠狠一拉,婢女便被甩出马车,士兵将她牢牢地绑上绳子。
猛然黄土飞扬,雨滴猛地砸在地上,溅出颗颗泥点粘在鞋子、下摆上,天公好似在隐忍般这雨丝毫不见停,也毫无继续猛烈的趋势,只是这样一点一滴不知疲惫地释放着雨滴。
“报!”
世子桓宁放下水带,抬起眼皮:“讲。”
“南瑞那边已经得手,将军派奴前来报喜。”
“好!我晋北为这一战筹谋了四年之久,如今看来这南瑞不过弹指一挥,便废了,真是天助我也!等本世子回朝后肯定大大地赏刘将军。”
“将军说为世子卖命,为晋北卖命是他的荣幸,本不奢求什么奖赏,只是如今年纪大了,身边也没有什么可人儿,略显孤单罢了。如果世子以后能将南瑞的公主赐给他,那将军便感激不尽了……”
还没说完,世子抢过话头:“曳影,你说这南瑞一共有几个公主来着,本世子这记性怎么不太好了呢?”
“回世子,南瑞只有一位公主,封号宁瑾,也就是与您和亲的那位,现如今正坐在后面的马车里头。”曳影解释道。
“非也,南瑞已亡,还哪儿来的公主,你回去告诉将军,她身份低贱,配不上本世子,也配不上将军,不足挂怀。退下吧!”
传报兵不敢吭声,虽然将军下了死命令,但世子才是更为可怕的存在。
“曳影你亲自带人将剩下的那几个南瑞余孽处理掉。”桓宁语气轻松就像下令碾死几只蚂蚁。
“是,世子,那个马车里的……”
冒然一个精致的水带朝着曳影飞来,重重地砸在他好看的眉骨上,不到片刻,一片血瘀爬上额角,他依旧保持着颔首,丝毫未动,曳影在他身边也有一年有余,面对这种阴晴不定,早已见怪不怪了。
桓宁低着头斜瞥了一眼曳影,声音凌冽如寒冬中的冰锥,又顿又冷:“笨,她自然也是。”
曳影俯首转身,刚迈出两步便听见他反悔的声音:“前些天,听花月楼的老鸨说缺姑娘,正好那公主傲得很,不如送进花月楼,好好调教调教,说不定以后还能被哪个权贵收了做小妾呢,也是个好出路啊。”
桓宁收起折扇仰头一笑,朗朗笑声遍播苍穹。他心生妙计道:“这样吧,交给你来选择曳影,是将她杀掉,还是卖进花月楼得到一笔赏金。你来决定她的生,死,去,留……”
一股隐隐约约的血腥味从远处飘来,楚怀汐穿着一身大红婚服,发丝凌乱地被绑在马车角落,嘴里被塞了一块素色的手帕,她道不出话,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透出自己的恐惧。
鲜红的口脂在精致描绘的唇上显得凌乱不堪,楚怀汐用力地扭动背后的双手,但是还是没有挣开那粗如指节的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