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色的夕阳从遮光板缝隙流泻出来。
叶济盈看着周围的风景从城市变成海边,海风从敞开的车窗吹进来,她将手伸到窗外,湿润的风扑在掌心里,随着车辆速度的下降逐渐变为轻柔。
她们的车停在了石头滩外,挨着几棵高大的棕榈树,仰着脖子才能看到宽大叶片的顶端。
石头滩被几个路障围起,留出一个几米宽的入口。零星的遮阳伞竖在附近,几个手肘挂着一串花环的摆摊的老人正围在一起唠嗑。
叶济盈任由齐鸣雁将她扶下车,嘴上挑剔:“谁大晚上的来看海啊。”
手肘被齐鸣雁扶住,叶济盈看看周围再没有其他人,瞄了一眼神色自若的齐鸣雁,胳膊往后一靠,成功牵上了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的手,如愿看见对方平静的脸上染上一丝惊讶。
叶济盈有些得意的笑起来,晃晃牵着的手,拉着齐鸣雁往石头滩上走:“干嘛,是你说的,朋友之间也可以牵手。”
她有些好奇的看着不一样的风景,路过正在因八卦向后仰着笑的老太太们,还扫码花三十块钱买了两个塑料花环,一红一粉。
齐鸣雁听到价格,眉头一挑,神情有些微妙,等走远些,她无奈道:“这些人拿你当游客宰呢,这种量产制品不值这个价。”
叶济盈笑着凑上前,在她头顶比划了几下红色花环:“花钱能买到的快乐很值得啊。”
她将红绿相间的廉价花环戴到齐鸣雁头上,将另一个粉色的花环戴在了自己的头上,硬硬的塑料花瓣扎得额头有点痒,她牵起她的手继续往海边走:“而且我本来就是游客。”
齐鸣雁看着她问:“你也不是本地人吗?”
“这可是a市,我哪敢高攀。”
叶济盈觉得自己的手有点想出汗,她纠结着要不要放开,一阵微凉晚风吹过,咸湿的气息留在发间,她吹着a市的海风,突然开始想起家乡河畔的晚风。
她犹豫的捏了捏齐鸣雁的手,感受到对方的手因此颤抖了一下,偷偷扬起嘴角。
叶济盈做出了决定。
她轻轻的开口,将封存在心底很久的回忆慢慢托出:
“我妈出名前,我们只是在一个很小的城市生活。她一拍戏就离开几个月,会把我放到托班里让老师们照顾。
不过,我还挺喜欢呆在托班的,去托班说明我妈有戏拍,有戏拍她才不会变暴躁。”
叶济盈的声音依旧平静:“她拿到第一个奖以前……挺疯的。
特别是零几年,她一个人带着我,还要还一千多万的欠款,我那会儿真的感觉生活像是无底洞,我们家有一点点钱都要被搜刮走,穷得去超市采购时偷偷拿个糖,结账前都要从购物篮里掏出来。”
相握的手随着漫无目的的行走,一下一下地松开、又握紧。
“我还在读中学的时候,家里只有一张桌子,桌子腿要用不同厚度的纸板垫着,因为纸板被压了一个月以后又会变形,所以总是要叠新的纸板再塞进去。
那个桌子,趴在上面写作业,脚必须要踩着中间的横杠,胳膊和腿都得用力,不然每写一个笔划都会晃一下——
我在那张桌子上写了我人生中第一个故事,卖给楼下绿皮杂志店的老板,赚了三块八毛钱。”
她突然扭头看向齐鸣雁,嘴角扬起:“你知道他拿我的稿子投稿,赚了多少钱吗?”
“一千五百块。”
她故意剖开自己的伤疤,可真正看到对方眼中的心疼以后,又有点想哭,于是赶紧强迫自己扭回头,让视线转向无边的冷色调海水和浪拍出的白色的花。
叶济盈喉头有些紧:
“他转卖我作品得到的钱,那个时候可以买十张新桌子,那种有金属桌腿的电脑桌,我去电脑城偷偷摸过,凉丝丝的,到现在我都觉得特高级。”
她低声说:“齐鸣雁,我后来变得很坏,但最开始……我真的只是想要一张新桌子。”
齐鸣雁没说话。
叶济盈不敢看她,低着头继续说:“我妈回来把我骂了一顿,她不想我从事任何和她可能牵扯到的工作。
写作,演戏,唱歌,只要我有一点这样的苗头,她都说要拿那种铁丝衣架子抽我。”
她强行提起情绪,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我妈觉得我的目标职业应该是物理学家,她做梦呢,我高中物理最高才考了十六分。”
“后来她火了,终于也成为别人口中的叶女士,我也火了,有时候别人也叫我叶女士,更多时候她们叫我叶小姐。
我卖了很多商业版权,我可以买世界上最好的桌子,但是我总是觉得不满足,不够——我的欲望变多了,想要的不只是桌子,是更多的钱,更多的名誉和成就,贪婪要把我吃掉,我……”
“你想要的不是这些。”
齐鸣雁声音平静,打断了她的话,其中有着无可辩驳的坚定。
“你只是在等一个认可。叶济盈,一个连女三号的选角都要干预的编剧,真的会不知道女主角是自己的妈妈出演的吗?”
叶济盈有些着急的甩开她的手,转身面向她,快速地说:“你不懂,我写文艺片只是为了证明——”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我不懂的事情了,我只需要知道你现在甩开我,不是真的不需要我,而是想我抱抱你。”
这个姿势太方便了,齐鸣雁上前一步,叶济盈就直接被她搂到怀中。
她听见齐鸣雁说:“她不认可你,但我认可。我觉得《苦业》写得非常好,值得我为它一次又一次的付出努力。”
叶济盈埋进她肩膀:“如果很努力也得不到回报呢,如果我失败了呢?”
她不想说那么难听的话,下意识想住口,但出于某种报复一般的心理,她闷闷又补了一句:
“如果你失败了呢,试镜没成功,你要给我当一辈子的保姆吗?”
齐鸣雁没回答。夜色像海水一样缓慢地漫上来,把一切轮廓都浸得模糊。
叶济盈说:“你看,你也在乎失……”
话没说完,她被抱得更紧,后背被轻轻抚摸着,齐鸣雁的声音很轻:
“如果失败了,那我们就失败一次。”
叶济盈猛地抬起头,蓄了许久的眼泪一下子顺着脸颊流下来,被棉质的衣料吸收。
她将齐鸣雁后背的衣服捏出褶皱,将整张脸埋到她怀里,极力压抑,却忍不住颤抖的抽噎。
她是坏人,
太坏了,
怎么能一次又一次用温柔诱惑我,让我变得更软弱呢?
齐鸣雁的包里,手机短暂的震动了一下。
叶济盈一下子反应过来,脸上还挂着泪,不管不顾地推开她,从包里匆匆掏出齐鸣雁的手机,先她一步看到来自郑导的短信:
【你好,齐鸣雁:
经项目组内部讨论与评估,现正式向你发出参演邀请。我们诚挚邀请你出演电影《苦业》中的女主角一职。
如你有意愿参与本项目,请回复“收到”以确认。我们将在明日完成合同签署,随后将安排与你的对手演员进行初步沟通与排练。
感谢你的信任,恭喜你,欢迎加入《苦业》剧组。】
这座城市刚刚陷入黑暗,标志着都市夜生活的灯光还没亮。
海风与陆风正在交替,出现了短暂的静风,此时,海平面即将达到最高点,邻近海岸的黑色圆石正在被海水淹没。
脚下的石子因入夜而冰冷坚硬,身侧的浪一层叠一层,翻出雪白散落的浪花。
涨潮了。
叶济盈想,命运真的好神奇。
上一次收到郑导消息的是她,她后来因此几次哭得像个傻子。
这一次收到消息的是齐鸣雁,是好消息。
她把手机塞给身边齐鸣雁,不等对方看清楚,就一下子扑进她的怀中。
海浪拍上黑石滩,叶济盈在齐鸣雁怀中哽咽着喊:
“我不欠你了,我把我的角色还给你了!”
齐鸣雁拿着手机的手在颤抖,回抱在她腰间的手也在抖。
她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尖小心翼翼地摸向怀中人的头发,却摸到的是叶济盈花环边缘粉色的塑料花瓣,被尖锐的劣质材料扎的指尖微痛。
手掌下移,最终轻轻覆盖在她被风吹得冰冷的后颈。
她想,要是海浪声再大一点,能盖住那几个字就好了。
要是她也爱我,今天将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海浪翻涌,爱人的心跳比浪声剧烈数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