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箭一支一支从手中飞走，钱雨桐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他越来越慌，呼吸都变得乱了。

为什么！为什么赵兰辞那么游刃有余！他明明就是那个在校场靶子下面，像个乞丐一样捡垃圾的贱种，他到底做了什么！

钱雨桐一直在射箭的间隙用余光盯着他，明显到周围好事者都能看出来的地步，只是没人敢说。射箭最忌心乱，他调整呼吸又射出一支，这支空了，靶子在云海中是会上下浮动的，需要他们把箭靶当作猎物，预判它们的行动轨迹，可是钱雨桐现在已经预判不出来了，他满脑子都是赵兰辞悠然的侧脸。

他的箭筒里还剩很多，说明他速度一直没赶上自己。钱雨桐心里想着，下一支便慢了些，他的手指放在弓的边缘上，随意地轻轻一动。

赵兰辞射空了。那个靶子忽然调整了方向，向下多挪了一步。

他歪头向钱雨桐这个方向看了一眼，钱雨桐装作自己正在瞄准，闭上一只眼，不去看赵兰辞的表情，其实心里却意外因这一眼，错乱的思绪冷静了一刻。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寒门师兄捡箭，就是在校场上，旁的人指给他看：“你瞧那破落户！”

他们凡门修士都是这样的，寒酸，为人做事不大方，斤斤计较，目光也短浅得紧，只会盯着自己眼下那一百来年。

他对赵兰辞施以援手，仁慈地让他去拾自己不要的，他本想那穷酸师兄定是立刻就会对自己感激涕零，这不就凸显出他钱雨桐和别的修士不一样了吗？这不就显得他钱雨桐慈悲为怀、心系天下、怜贫惜弱、鹤立鸡群了吗？

若是赵兰辞听话乖巧，肯讨好他，自己再赏他一些法器、丹药也不是不行，可谁知他竟然不识好歹，把他的大发慈悲当空气，别说立即感恩戴德了，竟然立即就拒绝了他，那就别怪他心肠冷硬。

求道时的事最终都会过去，他们这一辈飞升的也就那么几个，赵兰辞竟然也算一个。钱雨桐自己自然是托了先祖和师尊的门路，一飞升便是新任仙乡掌令，上峰还是本家。

也就是赵兰辞那样的，才会去做又苦又累的山神，又要和三教九流打交道，又要忙着应付差事，最终，连飞身上界都没捞着，钱雨桐不禁冷笑，自己命里没有的东西，就不必强求，不安分守己，赵兰辞就是下场。

可谁知道他竟有一天爬到了自己的头上来！

钱雨桐八面玲珑，左右打点，顺理成章一路高升，也才算到了行文处，正愁没机会在最高传令神官文颂祺面前说得上话，赵兰辞自己就送上了门。

所以他才备了这场宴会，文颂祺也想要借此探他虚实，正好一并请来。钱雨桐恶狠狠地想，眼神有意无意往赵兰辞腰部以下的部分瞟，天外执墨使？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升上来的呢！

赵兰辞在那厢可不知道钱雨桐心里这一台大戏，他甚至在抽箭的间隙看了他一眼，歪头一笑，直把钱雨桐的脸看得转了回去，不敢再乱瞟他下半身。

赵兰辞怎么可能不知道，方才那靶子动得就是有问题。

总共有八个箭靶，交错分离，上下浮动，一旦稍有犹豫，便会射错、射空。再怎样灵巧的猎物也有运动轨迹，盯着稍看两次，便能熟悉，本来在云层中匀速移动的箭靶，到了尽头忽然方向一转，向上飞去了，旁人看着仅仅是一群眼花缭乱的红点，在其中的赵兰辞感知得一清二楚。

果然，在这等着他呢。

赵兰辞怎么可能想不到……他刚刚去更衣，就是做了一些小小的“布置”。

又空了！怎么可能！钱雨桐暗自懊恼，怎么回事，连心念也不管用了？那些箭靶竟然不听他改变轨迹的指令，仍按照原来既定的路线在云中游曳。

思索间，赵兰辞又中了一箭。

那云层下究竟有什么？不对，难道赵兰辞也在隔空念物？可那箭靶分明是他的法宝！会不会是更高阶的操纵型法器，会比钱雨桐自己的命令更为优先？也不能啊，两人同为神祗，使用神力的权柄也是平等的，难道是玉尘子？

可恶！一定是玉尘子给了他什么，才让他在比试中下黑手！

动啊！往反方向动啊！钱雨桐心中默念，脸上的汗都要滴到弓弦上了。

此时钱雨桐早忘却了明明是自己先准备的作弊手段，此时胜负心一上来更是什么也顾不得，只想着要拆穿赵兰辞的阴谋诡计，当他怒气冲冲地再次摸向箭筒，才发现已经空了。

赵兰辞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从一旁的酒桌上拿起一方帕子递给他：“擦擦汗吧，看你累得。”

钱雨桐从他手里抢过那方软帕，一挥手将那些靶子召来：“慢着！我要看看云层中藏着什么！”

说罢，他一挥手，层层神力推开水波一般，将云层推开一条波浪线，将两面的云都掀起，如同掀起海潮，分开水面。众人齐齐望过去，什么也没有，唯有驱散后薄云下透出隐隐的人间山川深浅木色。

钱雨桐脸上有些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额头的汗珠大颗大颗，也顾不上擦，文颂祺开口道：“那就看看比试结果吧。”

众人清点数量，确认完毕，文颂祺数清楚：“钱雨桐十四箭，赵兰辞十八箭。执墨使胜，那便恭喜了。”

旁的人显然也有些尴尬，本来是被连带着喊上看赵兰辞笑话来的，这下反倒看了自家人的笑话，可是面子要紧，便三三两两地说着“都是少年豪杰”“看得过瘾”“箭法精准”之类的话，含糊过去。

赵兰辞倒是不客气地收起了应雪晴那根尾羽，还收下了那件云天玉衣，半透明的，拿在手上又滑又凉，瀑布一般垂在地上，确实不一般，赵兰辞颇有些坏心眼地笑：“师弟这是找借口给我送礼物呢，多谢了。”

钱雨桐呵呵地笑着，嘴角都快抽搐了，那件云天玉衣他根本没想给赵兰辞，只是做个诱饵，原本是给他自己留的！他趁旁人上去道贺又运功用心念牵动了那靶子一番，发现仍是正常。他疑惑地看向赵兰辞，又看了看空荡荡的云海之中，越发觉得一头雾水，此人如今已不知虚实，深不可测，在心中狠狠记了他一笔，又添一分忌惮。

这边赵兰辞既已化解危机，让他们再无可发难，便干脆借故离开，甩一甩身上浊气，走到了云霞阁不远处无人的角落，伸出一只手。

两只星鸥飞过来，停在他手臂上。不远处两道金色神力浮在空中，如两条波纹，在云霞雾海中闪耀。

“天枢，今日真是多谢你了，不在当值时间还出来帮我。”赵兰辞摸了摸星鸥亮闪闪的嘴，“回去喂你你喜欢的卷层云，天下的云我不敢布，这点我还是能满足的。”

名叫天枢的星鸥愉快地拍了拍翅膀，脚蹼也在他手臂上拍打。赵兰辞笑道：“还要劳烦你再飞一趟，到青灵庭去，告诉小春神官：如果还有人因青灵庭一事要为难她、找她麻烦，一概推到我身上，都说是我的命令。”

原来，赵兰辞出去更衣，其实是出了云霞阁外廊，召来了他记住名字的星鸥。

“天枢，帮我一个忙，再叫你一只好朋友过来吧。”赵兰辞与天枢耳语道。

没一会，两只星鸥咕咕地飞来，落在了云霞阁外的窗格上。

“看见云间那些红色靶子没？一会你们就藏在云里，用引月亮的那种光线牵住它们，确保它们只在小范围内浮起，好不好？”

天枢拍拍翅膀，得了命令，立刻飞走了，另一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飞了。

这才有了后面的比赛，赵兰辞松了一口气，星鸥平时都是牵月亮的，稳住这几个靶子轻轻松松，他们的嘴，连线上的细微抖动都区分得出来，何况钱雨桐那点小技俩。

天枢嘎嘎叫着，让赵兰辞摸了半天脑袋才满意地飞走了，另一只星鸥没飞，还落在赵兰辞手臂上，侧着脸用一只眼睛看他。

“我想想你叫什么来着……”赵兰辞已经认得每一只星鸥的不同了，尾羽、脚蹼、嘴上花纹……怎么感觉天枢这个朋友他没见过呢？

“你把我的尾羽押出去了。”那“星鸥”竟口吐人言。

“哎呀……雪、雪晴……我那不是不得已嘛……”赵兰辞目瞪口呆，他只让天枢去喊个鸟朋友来帮忙，没想到直接把应雪晴喊来了，这确实是“鸟朋友”。

“这云天玉衣，原料品级不低……所以我才只能拿出同样品级的东西和他打擂，可我是有胜的信心才入场的。”赵兰辞解释。

“哼。”应雪晴冷哼一声，“回去再和你算账。”

“诶……”赵兰辞看他欲飞，抬手挽留，“我能不能……摸摸这个形态的你？你怎么会变成星鸥的？”

“有人瞒着我自己解决问题，已经成了习惯。我不得不多盯着些。”“星鸥”应雪晴起飞之前，还在赵兰辞背上落下，踩了一下再起飞，赵兰辞看着他飞远的光点，又是好笑又是暖心，一个人在云边咂摸了一会回过味来，他的保护欲也太强了。

赵兰辞收起身上的东西，正要回天外，才走了两步，眼前又是一个黑裳白裙的身影，两侧金步摇随着他回头的动作，长穗摇曳。

“是你。”赵兰辞当然记得他，脑门上顶一个大红眼睛的俊美男人可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