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明阳阴差阳错地砌好了台阶,尤之萤只是递上最后一块砖,周重西就走了下来。
这让她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也开始反省,是自己激进了。
傍晚放学,尤之萤没有在教室停留,一路疾步,来到学校的大门口,却不见周重西的身影,她一面疑惑,一面不惮以合理的恶意来揣测,他是不是在向明阳面前假意答应,然后在约定好的时间放她鸽子,以这种拙劣的手段来报复她。
兜里的手机在这时振动起来,收到一条短信。
尤之萤读完消息,抬头看向对面街上的“花花果果”。
当她走过马路,来到水果店的门口,看到周重西低着头在那里挑选葡萄,不免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惭愧,她把他想得太卑劣了点。
尤之萤在门口站了片刻,直到周重西选好一串葡萄,侧过身,抬眼时视线恰好与她碰上。
对视的那一眼很短暂,尤之萤先垂了视线,提步走上两级台阶,进了店里,但并没有立即去他身边,只是随意地沿着展柜逛了一圈,见他又在另一侧看小香梨,才过去开口说:“只是去吃个晚饭,又不是走亲戚,你还要买多少?”
“随便买点。”周重西拿起一个梨给她看,“这个怎么样?”
他语气和缓,尤之萤也很难恶声恶气,声音不自觉轻了几度,“挺好的,我舅舅他什么都吃,就这个吧。”
“嗯。”周重西应声,伸手拿过袋子开始装,尤之萤也站在旁边一起挑,各自默默地拿起,小小的梨在手里转溜着看一圈,再放进袋子里,这期间谁都不用看谁,也不需要说话,装到十个左右,尤之萤说:“可以了。”
旁边的那只手便停止了,手里的那颗梨放回去,提起袋子去结账。
尤之萤看他肩上挂着书包,明显鼓起的样子,却不像装满了书,她不确定她的校服外套是不是在里面。
周重西付过钱,提着水果走过来,她想问“你今天有没有挨骂”,但他的脚步越过她,同时在她之前开口:“肩带弄一下。”
很低的声音,几乎擦着耳边过去,说完他就走下台阶,往前几步,停在水果店老板养的那只兔子旁边。
尤之萤扯了扯领口。
她今天穿的薄毛衣,有些宽松,怕钻风,又在里面穿了件吊带衫,有时候不注意,领口歪了些就会露出一点黑色的肩带。
当然不会向他解释这只是吊带衫,并不是他以为的文胸的肩带。
她走过去,顺着周重西的视线看笼子里的灰兔,好肥的一只,毛发蓬勃。
“它有十斤吧。”
“差不多。”周重西仍然低头看着,忽而说,“它关节不好。”
尤之萤细看,也发觉那兔子状态不佳,伏在那里,姿势不大自然。她抬头看他,“你养过啊?”
“嗯。”
尤之萤露出惊讶的眼神,“你的兔子现在在哪,也这么胖吗?”
“死了。”
“……”
尤之萤闭上了嘴。她小时候没有养过小动物,当然不是因为讨厌,只是很害怕这种要对小生命负责的事情,如果后悔了或者养不好怎么办呢?又不能丢掉,没有回头路,那被迫承担的话是十分痛苦的。她唯一照顾过的也只有向明阳的那只被偷走的乌龟,那并不是属于她的,所以她的童年不用经历这种生离死别的事,显得不够丰富,以至于现在都拉扯不出什么童年阴影来和周重西共情这种话题。
她单纯地有些好奇,是不是兔子短命,所以后来才养了乌龟?
如果聊乌龟的话,她可以说好一会的。
但周重西现在显然迁移不到乌龟那去。
一前一后地走回街道上,两个人都惜字如金。
尤之萤知道他就在身后,一臂来去的距离,跨一步就能跟上来,但他没有。
从小街上一路走过去,周围熙熙攘攘,都是一中的学生。
但向明阳的面馆里并没有很多客人,在这个时间吃晚饭的只有高三生,食堂和周边饭馆分一分流就不剩多少人了,能走过一条街来面馆的大多是真爱这口面的老顾客,店里与中午相比就清闲很多。
向明阳已经煲好鱼头,炒了两个清淡蔬菜,搁在里面最角落的那张桌子上,旁边有扇小窗朝后巷开着。
这是尤之萤的专属位置,她在这里吃饭,有时候也在这里看书。
今天多了一个人。
常来面馆的熟客都认识尤之萤,一是她在这里帮忙,二是她在高三年级里存在感不低。刚一进店就有几道视线看过去,男生女生都有,自然也注意到同她一起出现的人。尤之萤知道以周重西的长相想不招摇都没办法,她只能自主屏蔽那些八卦意味十足的目光。
幸好周重西看起来并不受影响,大概是早已习惯种种多余的注视。无论是坐在那里和她一起吃饭,还是回应向明阳的长辈式关怀,他都挺自然。
尤之萤清楚他只是个性偏内向冷淡,并不是什么社交低能,他乐意的话总能礼貌且从容地应对任何人。
当然,不高兴的时候眼睛就冷得要死,从头到脚都很讨厌。
就比如那天晚上,他们在卫生间里说话。
他当时的语气能气死人,有种睥睨一切的傲慢,睚眦必报的冷漠。
哪里像现在?
尤之萤看见他的嘴角甚至贡献出在她面前消失好些天的社会性笑容,显得那张冷白的脸清俊明朗得过分。
优越的皮囊总有先入为主的基础价值。
别管真诚有几分,他这个样子就是很能收割好感。
尤之萤去添饭时,听向明阳评价他 “挺好相处啊这小孩”,她不置可否,心想你也就是没见到他另外一面,管中窥豹了啊舅舅。
当他们快要吃完鱼头煲,坐在店里进餐的人已从年轻的学生换成附近的中老年街坊。向明阳陷入必不可少的寒暄中,小学徒阿兴给他们送来洗好的水果。
尤之萤和他打手势,周重西才发觉,当人走了,他才开口问:“他不会说话?”
“是啊。”尤之萤说,“他是我阿婆的邻居。我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他还救过我。”
“……你从树上摔下来?”
尤之萤嗯了声。她正在喝鱼汤,捏着汤勺抬头,“怎么了,我小时候喜欢爬树。”
周重西没作评价,问:“摔到哪了?”
“也没摔到哪,就脑震荡。”
尤之萤发现他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果然,人类始终对别人的糗事具有朴素的好奇心,她慷慨地向他描述,“我当时昏过去了,阿兴带我舅舅去找我,我舅舅吓坏了,以为我死了。我这里还有疤。”
她抬手拨开一点额发,手指往上摸到那一处,“看到了么?”
葱白的指尖后移,周重西看到了贴着发际的旧伤痕,颜色偏浅,微凹的一小块,像小月亮的形状。他猜那时她应该流了很多血。
尤之萤的手指放下来,头发便遮蔽了伤口。
她心里感觉很怪异,居然依靠展示无关紧要的陈年伤疤来和周重西建立话题,早知道就该谈几个男朋友累积可用的经验,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捉襟见肘。
吃完饭,临走时,外面飘着毛毛小雨。
这个季节,宜泠的雨水渐多。
尤之萤觉得雨很小,不需要撑伞,已经走出了门,向明阳还是找了把旧伞给他们,当然,同样的话又重复一回,叫周重西下次再来吃饭,又叫他不许再买东西来。
没想到这伞拿得还挺有必要,他们走到学校门口,雨就明显大了起来。
周重西个子高,伞自然撑在他手里,虽然是并肩走在一起,但没什么亲密的肢体接触,尤之萤心里想法犹存,行动上已经收敛了,毕竟上次有了很实际的教训。她安分地走在他身侧,注意力除了落到地上的雨滴,就只有他身上若有如无的一点清淡香味,和他校服上的一样,尤之萤故作无意地偏过鼻尖去闻,却又消失了,反复几次,她有些心猿意马,提醒自己要去看一眼他用什么洗的衣服。
一路走到高三教学楼。
他们停在廊下。
周重西收了伞递给她,尤之萤没要,“雨已经大了,你先撑回去,等我下自习大概已经停了。”
“如果没停呢?”
“那再说啊,也没什么,我总能回去的。”
周重西微不可察地皱眉,脑袋里想起类似的情景,是上次下雨,有人送她回家,一路送到楼道,再多走几步就要上楼到家门口。
雨幕压得天空越发昏暗,旁边老花坛的一排地灯光线微弱地隐在暮色里。
不时有人快步进楼。
差几分钟就要打铃。
尤之萤说:“你回去吧,我上去了。”
周重西没有说话,她也没有等他说话,转身拐去楼道,身影消失在转角处。
晚自习的铃声打响。
尤之萤坐下来,脑子里就没有了周重西的位置,再过一周是第二次月考,她最近高强度地做题,一晚上结束一套理综,还有时间做两套听力。
因为下雨,第二节自习结束很多人就走了。
孙鹭妈妈也开车接走了她。
尤之萤坐到晚三,最后二十分钟,脑袋已经很沉,只能停下来休息,塞着耳机听了两首歌,她在书包里摸找了一番,没什么所得,最后拿出草稿纸,学校统一发的横线纸,带有一中的全名和校徽。
尤之萤提笔写三个字,冒号落在那儿,脑袋陷入空白。
今天早上,她阅读过她的后座谈月同学写给男朋友的情书,看上去并不很难,两页寻常废话再抄一首现代诗或者情歌,诗的话,舒婷的《致橡树》就好,歌的话,随便挑对方喜欢的。
“当然,更高阶的做法是自己写,写诗写歌什么的,老套又矫情,但有些男的吃这一套,情书嘛,没什么奥秘,你只要写得好像你爱他爱得不得了,他就舒服了。”谈月这样宣告心得。
尤之萤并不清楚这一套对周重西有没有用。
她只是觉得成本相对较低,编3000字对她来说很容易。
然而想象自己是个情种实在有些难度。
这个晚上,尤之萤的情书,进度为3/3000.
她在晚三的结束铃声中离开教室。下雨的夜里,沾染湿气的风钻进领口,凉得让人不由绷住后颈。
尤之萤一边下楼,一边将周重西的校服套在毛衣外面。
反正她打算洗了再还给他,多穿一会也不影响。
从楼梯下去,稀稀拉拉的人往外走。
雨还在下,但不大,尤之萤没有停留地走到廊下,淅淅沥沥的声音里,蓦然听到有人叫她:“尤之萤。”
一转头,看到周重西撑伞站在两尺之外,昏昧光影里锋锐漂亮的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