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子云:“昼无事者夜不梦。”
但人都会做梦。
失有所悟,则梦有所想。
只是在今夜之前,苏梦枕还没做过这样的梦:
天地灰暗,虚影憧憧。
一顶凄红的轿子静静停驻在金风细雨楼前,有人在纱帐内若隐若现。
明明是诡异到望而生畏的场面,苏梦枕却感到一股难言的亲切和哀伤。
他很少对红色留下喜庆的印象,见得最多的是红袖刀,年少时还专门配了红袖衬里,其次是敌人和自己的血。
眼前的红仿佛潜藏着某种情绪,纯色之上是一片令人不安的斑斓。
轿帘轻拂,眨眼间,里面的身影不见了。
寂静压抑到近似凝固的空气,突然被某种嗡嗡声打破,一道光球自金风细雨楼半空悄然出现,忽闪两下,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冲大地。
爆鸣声扭曲了一切,红色的轿子燃烧起来,潜藏的情绪骤然迸裂出鲜活的碎片,掺杂了重逢之喜,雷霆之怒,未尽之哀,超脱之乐,直至……化为灰烬。
轰隆隆——
夏夜丑时,晴空霹雳,惊醒无数人。
须臾,一架不起眼的马车从金风细雨楼后门疾驰而出。
驾车的是师无愧,苏公子找他找得急,外衣都是匆忙套上的,师无愧一句也不多问,灌下冷茶驱散睡意,稍作乔装轻车简行,驶往那处据说是棋馆的地方。
“他会去那,也只能去那。”苏梦枕笃定道。
那条路苏梦枕从未走过,却曾是另一个自己将美梦成了真。
如诗如画般的夜晚,小门挑灯,佳人赴约,恍若月下仙子,那是属于红衣苏梦枕的秘密,是他记忆里仅有的去处。
虽然经历不同,苏梦枕却也愿意理解包容对方的想法,给他时间去神伤些儿女情长,如无意外,那人最多一夜便回。
但梦里乾坤戛然止步于梦外惊雷,苏梦枕于冥冥之中得窥一角,急于求证之余,也怕那边生出变数。
所以今夜无论如何,苏梦枕都要找到他。
“公子,到了。”师无愧停下马车,将灯笼递了过去,自觉地守在门口。
苏梦枕望着依稀眼熟的小院,眉头紧蹙,即便仓促间未曾打听此处主家,但从掉漆的木门和门旁弃置的匾额便能看出,这里已经荒废许久。
好在终究还是个可以自由出入的棋馆,门既然虚掩着,苏梦枕摩挲了一下红袖刀,进得毫不犹豫。
于他而言,此地是名副其实的天知地知“我”知,不可能有埋伏。
倒是昔日避开长辈幽会青梅的那位年轻人,在记忆中居然荒谬到从不带刀,至于那位迟迟不动手的雷损,是沉得住气还是另有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当然,彼雷损非此雷损,苏梦枕多年打交道还是分得清的,并不想在那位雷损身上多加揣测。
他来,为的是把另一个自己从过时的回忆中拉出来。
棋馆荒凉得悄然,是夜沉静,虫鸣稀微,方才的惊雷像个幻觉,无人打理的杂草侵占了那条曾有人走过的石子路,此情此景物是人非,另一个苏梦枕大抵是要唏嘘的。
回廊黢黑,灯光从一个窗子照向另一个窗子,苏梦枕脚下不停,一道道门被推开扬起积尘,他以袖捂住口鼻,免不了喉间泛起痒意。
忽地,某个房间内响起了熟悉的咳嗽声,苏梦枕紧绷一晚上的心终于释然。
“你来了,”红衣苏梦枕犹如离魂般现身,他坐在空荡荡的茶台上,像是被灯光刺到似的闭眼,颓然道,“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苏梦枕面色微异道:“你还想见她一面吗?”
“不是她,长得像又如何,不如不见,”红衣苏梦枕只是苦笑,“没有人比她更好,你知道的。”
他已经接受了记忆中的美好被现实剥离,接受了这里没有梅花,没有小青柑,也没有雷纯。
“我知道,”苏梦枕在他对面坐下,不动声色道,“至少在这段经历上,我会羡慕你。”
两人相对无言,苏梦枕正思忖着如何开口,窗外又是一阵电闪雷鸣,酝酿了半晚上的雨终于落下。
红衣苏梦枕突然道:“刚刚,我想起一件事。”
他的双眼先是有些茫然,继而跃起了簇新的火苗:“我好像,有两个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