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言搭一语的闲聊着,一阵微凉的风拂过,柳轻筠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余光瞥见身旁人所穿的那件眼熟的青衫。
如今虽是四月份,傍晚仍会有些凉意,柳轻筠瞧他穿得单薄,便知这人境况不像他自己口中的风轻云淡,恐怕写字赚来的钱全花在了读书上,看他模样,分明尚青涩。柳轻筠沉默了半晌,宋清让不知何故,却也保持安静。
转过路口,忍了又忍,柳轻筠停住脚,眼一闭心一横,边骂自个多管闲事边诚恳开口:“你不冷吗?你的家人呢?”
实在是有些冒昧,可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看着宋清让,似乎也在看曾经的自己,那个无人问津的自己。
柳轻筠做好宋清让翻脸的准备,抬眼去看,他倒是笑意清浅,声音淡然:“在下尚可,多谢柳姑娘关心,至于双亲,去年已离世。”
她点头:“我爹今年开春去世的,活着的人才有将来,你说对不对,宋公子?”听着小娘子朴实无华的安慰,他的眉眼盈满融融笑意,衬得一张俊脸愈发出尘:“柳姑娘对极了,没想到柳姑娘年纪轻轻,竟也如此通透。”
宋清让说完这番话,以为会看到小娘子带着羞意的笑脸,他偏头来看,只对上柳轻筠明亮纯粹的眼眸。
她有一双极为漂亮的凤眼,眼型狭长线条流畅,眼角微微上翘,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锐利,睫毛纤长,如同一把小扇子,扑闪扑闪,明明是带有攻击性的眼睛,偏偏看人时的目光干净单纯,专注看着一个人时,无人能忍心拒绝。
他听见她问道:“你今年多大?”
仿佛被迷了心窍,宋清让几乎是立刻回答:“十六岁。”
柳轻筠移开视线,她下个月及笈,他就大了她一岁。
还是个孩子呢。
心理年龄达到三十岁的柳轻筠莫名生出一种来自成年人的责任感,再看向宋清让时,眼神里不自觉带上几许慈祥,但因为这具身体年纪更小,略带慈祥的眼神瞬间转变为少女心事般的温情。
反倒给宋清让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他转过脸,发红的耳朵暴露在夕阳中。
柳轻筠见状,感叹年轻人身体就是好,她感到凉意,宋清让却热得连耳朵都红了,她哪里知道宋公子纯属是因为她大胆的眼神而害羞的。
柳轻筠揣了份责任感,语气严肃:“日后你有任何难处都可以来找我。”顿了几秒,认真道:“只要是我能帮的,我都会帮你,我保证。”这下宋清让不止是耳朵红,整张脸连带着脖子都红成一片,好在映在夕阳橘红色的光线里不怎么显眼。
柳轻筠见他不肯看她,以为宋清让不相信,正欲说话,他忽然出声:“……我知晓了,你不必再说。”
停下。
不要再说这种让他觉得她会坚定站在他身边的话了,宋清让重新转回视线时,神色如常:“在下记住了。”
果真吗?柳轻筠狐疑地打量着他,姑且算他听进去了,两人一齐再走半程路便要分开了,她回过身正跟宋清让道别呢,他的神色却突然一沉,随即,柳轻筠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柳轻筠!你个死丫头竟敢诓我!”
柳轻筠心头涌上一阵厌烦,好比一天都过得很顺利,洗完澡要躺在床上时,发现碗还没洗的麻烦感。
她转过身,面无表情望向不远处的身影,宋清让刚要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柳轻筠伸手拽住他的袖子,朝他摇了摇头:“本就与你无关,你不必插手。”
宋清让低眸,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柳不凡已冲到两人跟前,瞪着一双眼冲柳轻筠吼:“你这野丫头,都学会骗人了!我可是你的至亲,没了我,你们孤儿寡母等着喝西北风去吧!呸!”
柳轻筠眼疾手快,拉着宋清让避到一旁,气昏头的柳不凡这时才发觉宋清让的存在,他的视线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冷笑一声,语气轻蔑:“原来是找到相好了,有人撑腰,难怪敢做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好一对野鸳鸯。”
宋清让俊秀眉头拧起,柳不凡一通阴阳怪气话里话外都在毁柳轻筠的名声,他一个男子没什么,但柳轻筠可是一位下个月就要及笈的姑娘,幸好周遭无人,要是被爱嚼舌根的人听去,指不定如何编排,他正欲反击,可一转念思及她让他别插手的叮嘱,不由犹豫了小会,而柳轻筠忽然叹了口气。
她平静地注视柳不凡,真诚地说道:“你丢人现眼可以滚远点吗?我真的非常恶心。”宋清让怔住,而她看着面色铁青的柳不凡,不断加码。
“就你肚里的那几点墨,写个对联都费劲。”
“若连你都能考取功名,我家公猪也能下崽了。”
“听说叔叔你欠别人不少银子?我就纳闷了,你们读书人不是一向自诩谦谦君子吗,为何你全身上下尽是小人风范?仔细想想,叔叔今年都十九了,读这么多年的书,依然一无所获呢。”
一句一句精准地往柳不凡痛点踩,他从一开始的愤怒恼火,逐渐变为惶恐羞耻,只敢在柳轻筠停顿时弱弱地辩解:“我明年一定能考中。”
柳轻筠乐了:“你上回秋闱也这么说的,三年过去了,你还是只会说这句话,叔叔可听过一句话?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柳不凡垂下脑袋,她才不在乎柳不凡的心情:“叔叔,我家资助你多年,父亲在时可以不求回报,如今只剩下我和娘亲,你也得为我们娘俩考虑,就你挥霍无度的性子,是非得要逼死我们娘俩不成?”
柳不凡不知哪来的底气,抬起头控诉:“但大哥说过他会帮我的,你们怎能言而无信?”
提到那个渣爹,她愈发不爽,他倒是个好兄长好儿子,但绝不是好父亲好丈夫。柳轻筠耐心彻底耗尽,表情一冷,五官的攻击性表现的淋漓尽致,她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开口:“言而无信的是你,父亲资助你是在压宝,而你又做了什么?你的所作所为证明你只是一块石头,在我眼里,你与宋清让,正如萤火与皓月,天差地别。”
最后,她留给柳不凡一句话:“别再来我家,我不欢迎你。”
处理完柳不凡,两人又朝前走了一段路程,眼瞅着快到柳轻筠的家门囗,她转身赶人:“你快些回去吧,天黑路就不好走了。”
她也是才知道宋清让居然就住在村尾。
宋公子盯了她一眼,默默点头,转个方向便走,柳轻筠正打算回身,前头冷不丁丢来一句话:“柳姑娘,宋某日后……可以来见你么?”
他修长的背影落入柳轻筠眼中。
“当然。”
宋清让似是松了口气,头也没回匆匆离开,柳轻筠看着他的身影走出视线,不知为何,觉得他像是落荒而逃。
有点奇怪。
她拍拍额头,转身往家赶,这些事都不重要,她的养猪计划才是重中之重,回去得制订一个全方位的培育计划,包括两头母猪的繁殖周期,繁殖周期是整个计划里的心脏,因此,那头公猪咬伤两头母猪才使柳轻筠无比窝火,若不是还得留着它配种,她早宰了它给李婉补身子。
它若再敢放肆,厨房的锅便是它的归宿。
柳轻筠目露凶光,磨着牙想道。
许是公猪知晓她的决心,接下来的日子里分外老实,柳轻筠认真调配好独门饲料,每日定时喂食,隔几天清扫一回猪舍,平日种种菜浇浇花,还自做了简易的防护服,每次进猪舍皆穿在身上,防止她身上有病菌危害到它们,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观察它们的状况。
如今条件有限,没法接种相关疫苗,她也只能尽力做到早发现早诊治。
安稳的日子如细沙般从手中飞逝,曾经空荡的家,各类家具逐渐多了起来,院内的花亦种类繁多。
院内最高的那棵蓝花楹来到花期,满树点缀着蓝紫色的花朵,远远一看,似是一片蓝紫色的雾,如梦似幻般的美丽。
柳轻筠的及笄礼亦随之到来。
天还未亮,尚在睡梦中的柳轻筠就被李婉从床上挖了出来,睡眼迷蒙的小姑娘被按坐在梳妆台前,打了个哈欠,嗓音软乎:“怎么了?”
她昨夜睡得不太安稳,此刻眼皮都睁不开,耳边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傻丫头,今儿可是你的要紧日子,快快醒神吧。”
不防听见陌生的声音,柳轻筠的困意眨眼间飞到天边,她睁开眼睛,正对上镜子里一双含笑的眼。
人是醒了,脑子还在重启,为她挽发髻的李婉见柳轻筠一幅呆傻的模样,笑道:“这是你洪婶子,是娘请来给你做正宾的,你洪姐姐也来了,今日是赞者。”
柳轻筠脑中过了一遍这名字,原是街上开茶馆的老板娘,虽是寡妇,性格又泼辣,但因热情好客,颇受人敬重,李婉请她当正宾也无可厚非,而这位赞者,比她大一岁,尚未订亲,与原主素不相识。
来了客人,柳轻筠打起精神,而李婉也为她挽好发髻,转身回房去拿前几日订下的新裙子,她得了空,观察起这位洪婶娘,身材圆润,一张圆脸上神情和善,瞧着便给人安全感。
她这厢打量着洪婶娘,那厢洪婶娘亦不动声色地细细端详她。
身材高挑,身形凹凸有致,配上张如此美貌的脸庞,着实教人惊叹,好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娘子。
加之听闻了柳轻筠的一些事迹,洪婶娘眉开眼笑,揽着柳轻筠往西房走,亲亲热热地同她道:“好孩子,婶娘带你去跟碧君说说话,你俩年纪相近,总有些小娘子间的体己话要说。”柳轻筠明白她是好意,让她先与洪碧君熟悉,免得一会尴尬。
踏进西房的刹那,一位身着鹅黄长裙的女子从椅子上“嗖”地弹起,怯怯开口:“柳,柳妹妹。”
柳轻筠的视线掠过长相清秀的洪碧君,再回到洪婶娘身上,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一丝无可奈何。
她挑了挑眉。
哦哟,这对母女有猫腻呐。